第五節 枕邊骨灰盒(1 / 3)

張曼新的父親張式春溘然長辭了。這是一九七六年的夏天。

他的生命結束在距浙江青田三溪口村千裏之遙的異鄉寧夏銀川南梁農場。

張式春由前進農場調到距銀川市比較近的南梁農場是張曼新給他辦理的。

他是因正在麥場的勞作中突遇大雨而引發頑固性休克並發急性腎功能衰竭而住院去世的。

因此,他的死被定為因公死亡。

張式春在大行西去時,上嘴唇微微翹起,仿佛要向人們訴說他一生中長期積壓在心底的鬱悶、艱辛與無奈,眼角掛著一滴淚花,好像凝集著他五十多個春秋的坎坷命運,又似乎求得一種寬容和諒解。

張曼新滿腹悲傷地用手將父親的上嘴唇複歸原位,又拿起手絹將父親眼角的淚滴拭淨,心裏嗚咽地說爸爸,您老人家安息吧。您的苦衷我知道,您的命運我理解,您要訴說的話我會替您表達清楚的。您的一生,沒有對不起誰的地方,相反,不公平的命運卻像罪惡的煉獄般作弄了您,折磨了您。

張式春的喪事,在那特殊的年代,一切從簡。

起初,張曼新將張式春的骨灰盒抱回家放在自己屋裏。他覺得父親的大半生太孤獨,他要陪伴父親幾日,給父親的在天之靈盡兒子的幾分孝道。

南梁農場的夜晚,除了偶爾響起幾聲狗吠,似乎一世界都死了。依稀,間或有噝噝沙沙的聲響,空靈,飄緲,似高天的遠風,似大漠的沙動,又似玄妙的,在夜的祭壇上奏出一首悲切的挽歌。

人說,夜半更深能與作古的親人在冥冥之中敘懷。

張曼新覺得父親一生太鬱悒,便將張式春的骨灰盒放在自己的枕頭邊,以期與父親做心靈的溝通。

張式春這一生,的確為大不幸,經曆了多少不堪回首的蹉跎歲月嗬!

從他的祖輩講,都是窮苦人家,顛沛流離,苦度人生。解放前,他的父親張宗懷所以能夠蓋房置地,也是憑著九死一生,隻身漂泊海外,含辛茹苦,節衣縮食,方從洋人手裏賺得幾個錢。沒有出過國的人,不了解在國外闖世界遭受到的種種非人的待遇和淒愴的血淚。幾乎賺到的每一分錢,都是用淚水泡過的。

張式春參加國民黨部隊,正值抗日戰爭烽火連天,祖國麵臨生死存亡的時刻,他是與千百萬熱血知識青年一樣懷著報國之誌而去赴湯蹈火的呀!在國民黨輜重部隊,他雖然是中尉軍官,但從來沒有強男霸女,殺人越貨,塗炭生靈,搜刮民脂民膏,中飽私囊,到舉家返回故裏時,仍然幾乎一貧如洗。

解放後,他聽憑“改造”,麵朝黃土背朝天,甘當鄉巴佬,百分之百的苦勞力一個,卻於社會於生活,從不敢說一句怨言。

實指望到金華汽車運輸站開汽車,會改變景遇,誰知卻禍從天降,落了個更悲慘的下場。他恐懼而悲哀地孑然一身離開妻子兒女回到生於斯、長於斯的家鄉青田三溪口村,離開曾給予他溫馨的家,每到夜晚,孤零零地躺在床板上,兩眼直瞪瞪地盯著漆黑的屋頂,那種難以忍受的寂寞和勞作的無助及生活的無依,使他備感人生的冷酷。

可是到後來,張式春那冰冷的心卻慢慢被熨熱了。

這個導熱體,是張式春毗鄰的一個心地善良的中年女人。這中年女人的命運也是不幸的。

她丈夫前幾年因放火燒山,釀成大禍,鋃鐺入獄後,死在牢房裏。從此,她一個婦道人家,帶著嗷嗷待哺的一兒一女,艱苦度日。田間勞作,縫補漿洗,一家人的口糧,都要靠她一個人,連個幫手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