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當初能夠去了延安,自己不也是人民解放軍中的一員了麼?由於命運的作弄,今日卻成了人民解放軍的“階下囚”。眼看國民黨政府要徹底垮台,將來中國是共產黨的天下,作為國民黨俘虜兵能有好下場麼?!
張式春又好害怕。
但是,使張式春沒有想到的是,解放軍對他們這些開汽車的俘虜兵既沒打,也沒罵,經過一番革命教育,居然發給他們足夠的路費,放他們回家。
張式春又慶幸又惶恐。
他慶幸的是在解放軍的俘虜營沒有受虐待,也沒有遭牢獄之災;他惶恐的是聽人說不是共產黨慈悲,而是共產黨現在正全力以赴打天下,等江山到手了,回過頭來對他們再“秋後算賬”。是呀,追溯中國幾千年的戰爭史,哪朝哪代哪次征戰不是對俘虜大加殺伐?被俘軍士不是被罰做徭役,就是被充軍戍邊,在殘酷的暴虐與饑寒交迫中了卻殘生。楚霸王項羽一次不就坑殺了俘兵二十萬麼?
“我們這樣回去,豈不是坐以待斃?”與張式春一起被俘又一起被解放軍釋放的大多數人主張,“幹脆我們往南逃,跟著國民黨的殘餘部隊去台灣。”
於是,張式春來了個“隨大流”。
誰知,當他們逃到海南島,迎頭一棒擊碎了他們去台灣的夢:解放軍已經封鎖了海麵,想逃往台灣那是插翅難飛!
張式春惶遽不安地從海南島回到了廣西南寧。
他從海南島到南寧是力圖做到“神不知,鬼不覺”的。
他知道被解放軍釋放又企圖逃往台灣的嚴重性。
所以,他回到南寧,起初對妻子周雪影都采取封鎖政策,守口如瓶。
不久,張式春來到貴州省貴陽貿易公司工作,任記賬員,並且收入不菲。後來,又轉入廣西玉林市貿易公司。玉林市貿易公司的經理馬幹昌曾是張式春的汽車兵。
張式春雖然由貴陽到了玉林,熟悉他的人寥寥無幾,但是深深積鬱在他內心的“病”卻一天天加重。隨著聲勢浩大的消滅國民黨反動派在大陸的反動勢力、土地改革和鎮壓反革命等運動的接連開展,他心裏總是惶惶不可終日。
他總覺得自己參加過國民黨部隊,被俘之後又企圖逃往台灣,問題嚴重,似乎總是感到頭上盤旋著一架第二次世界大戰載著原子彈的美國轟炸機“博克之車”,說不定哪一天災難會落在自己身上。他又覺得自己在廣西依然是客居他鄉,舉目無親,缺少依靠。如果回到生養自己的老家浙江青田三溪口村,周圍都是鄉裏鄉親,父母也在身邊,特別是父親雖然在“土改”中劃定為地主成分,但他人緣很好,全村老老少少都很敬重他,誰家有個紅白喜事兒都找他出麵操辦,哪怕是夫妻拌嘴妯娌吵架也找他評理調解。鄉親們看著父親的麵子,也不會對自己怎麼著。
可是,怎麼向妻子周雪影說明苦衷並取得她的支持呢?張式春感到很犯難。
“我發現你怎麼老是跟丟了魂兒似的?莫非你有什麼心事?有心事就說出來嘛,老憋在心裏也解決不了問題!”周雪影覺得張式春時不時地有些精神恍惚,下班回到家來總是悶悶不樂,一天跟老婆孩子也說不上幾句話,感到他心裏一定有事兒,這天趁孩子們睡著了就直截了當地問他。
“沒啥。”起初張式春猶豫不決,怕說出來周雪影執意反對。
“有什麼心事你就說嘛,我就討厭你這種吞吞吐吐的樣子!”周雪影怕張式春有心事不說出來憋出病,所以將憂慮變成責怪。
張式春思索再三,在周雪影的一再逼問下,才說出了想回老家三溪口村的想法。
果然,周雪影一聽就不同意你瘋啦,把一家大小從城裏挪到你那山溝溝裏去!不說你已經離開家有十幾年,回去後會感到生活不習慣,就說我和孩子們,都是在城裏生城裏長的,會更受不了呀!再說,你以為你那三溪口村就是避風港呀?現在到處都是共產黨的天下,上麵一陣風全國哪兒都會掀起一層浪。
周雪影心直口快,一番詰問噎得張式春好一陣喘不過氣來。
不過,張式春覺得周雪影的話並不是沒有道理,隻不過感到她沒有處在自己的角度,不設身處地就不會有深切的思考和感受。這種情況很正常,事情不落在自己身上,再親再近的人與自己的切身體會總有不同程度的差別。不過,如果彼此經過充分而坦率的交流,這種差別可能會彌合和修補到最低點,甚至也可能趨於一致。所以,以往不善表達的張式春在圍繞著自己為什麼想離開玉林回三溪口村的問題,一再陳述自己的思慮。
這一夜,張式春和周雪影為此爭論不休。
這一夜,七歲的張曼新一覺醒來聽明白了父母發生口角的因由。
最後,周雪影與張式春達成了一個“妥協”性的協議:即張式春以回家探親的名義向單位請長假。回到老家住上一段時間,如果覺得能生活下去,就長此住下,要是覺得不像想象的那樣就返回玉林,反正張式春的工作沒有辭掉,這樣做可進可退。
張式春為了達到回故鄉的目的,自然爽快地照此辦理了。
眼下,由青田通往三溪口村是山巒疊嶂,溝壑縱橫,周雪影為此抱怨,她的直覺就是山路難行嗬!
可是,對於歸家心切的張式春和孩提時代的張曼新來說,看著山坡上的茂林修竹和蔥鬱的茅草,耳畔不時響起在山坡下梯田裏勞作的翻身解放後的男女青年的歡快歌聲“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歌聲蘸著草木的清香直往心裏飛落。
故鄉,一個充滿田園牧歌的字眼兒。
故鄉,一個飽含遊子戀情的稱謂。
故鄉,一個凝聚深厚的華夏傳統文化的情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