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趕早,楚楚就將移動硬盤送到了胡工的維修室。站在展台上的她,目光自信柔和,總覺得人群裏有一雙熟悉的眼睛在注視著她,盡管她從沒真的看見。
她至今不為自己生出後悔的念頭。她傷心他的離開、他的決絕,但不後悔自己的選擇。再疼痛,也是她的選擇。隻要看看今昔的巨大不同,這疼痛都是值得的。
那年,她一再受挫,被拒絕的原因竟然都是她的胸太小。作為模特,展露部分的胸部似乎成了行業定規,不論何種模特,都繞不開它。她有傲人的青春,有姣美的容貌,有白皙細膩的肌膚,有修長勻稱的身材,獨獨缺少那一樣市場最看重的。在一次車模競聘中,她因為B罩的胸脯落敗,卻被一家美容醫療機構相中,答應免費為她做胸部美容手術,條件是讓他們影像記錄全過程,並保證在使用這些影像時不暴露她的身份,包括不暴露一切私人性的身體特征。
在反複研究合同、長時間糾結考慮之後,她簽下了合同。這份讓她視為“新生”的合同,讓他暴怒。她承認在簽合同之前沒有與他商量是她的錯,可她就是怕他不同意,讓“新生”化為泡影。進入模特一行幾年,她漸漸諳熟了行規,如果要繼續走下去,她需要邁出這一步,說它殘忍也好,說它媚俗也好,她需要繼續往前走的資本。可是,她低估了他的暴怒。狂怒之下的他,將剛剛從展廳搬回的《霧·二》摔得畫框盡裂,又用刮刀一下一下,將霧氣繚繞的她割裂得滿身傷痕。
他拿著刮刀的手抖顫著,指向破碎的畫框。難道你沒看見,你有多美?他頓了頓,繼續用語言的刀柄戳戮她,沉鬱而緩慢。難道,是我瞎了眼睛?
丟下這句話後,他就從她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消失得非常幹淨。她本以為過一陣子,等怒氣慢慢散盡,他會回來。那時,迎接他的將是煥然一新的她。可是,她隻從他的同學處等來一個消息,他有了新女友,是導師的侄女,一個同樣畫畫的美院高材生。
就是從那一刻,她斬斷了等他的念頭,也遏住了想去找他的衝動。她有自尊,她可以隨時為他犧牲,但她想不包括她的自尊。在他麵前保持最後的自尊,是她可以愛他的方式。
之後五年,音訊全無。直到一通突兀的電話打進來,打進她從沒換過的號碼。然後,是麻煩,一張亟待恢複的照片。
有了上次的經驗,楚楚等足了五天,滿以為是讓人驚喜的消息。沒想到,電話那頭的胡工也是那句,還在找盤。
有這麼難找嗎?楚楚簡直驚異了。
確實,那盤已經停產了,而且磁頭是兩個頭的,很少見,但肯定配得到。胡工還是答得那麼淡定,專業味十足。
再一次接到他的短信詢問照片時,楚楚很快回複了。這裏,遇到點麻煩。還要等幾天。
他果然安靜地等著,再沒有短信發來。不時查看手機的楚楚,心裏漸生出一股哀怨,他大概是被“麻煩”給嚇住了,怕昔日的女友找借口纏住他,給他找“麻煩”吧。
楚楚接連給胡工打了好幾個電話,還是一樣的回答,在找,再等等。
楚楚有些絕望了,這邊突然沉默的手機,仿佛在無聲地表達著他的懷疑,他肯定覺得是我故意為難他,一張照片都不肯輕易給他……這想法讓她煩躁起來,拍照時攝影師提醒了幾次,她才將笑容調整得不那麼僵硬。現在他倒是不催了,楚楚卻著急起來,她要盡快拿到那張照片,還給他。
楚楚不想坐等了。她將手機裏的硬盤內芯照片發到了各個QQ群裏,拜托天南地北的模特朋友幫忙尋找。模特用來存儲資料的多是移動硬盤,還有他們認識的經紀人、攝影師、客戶群,構成一個潛在的龐大網絡。果然,不出一天就有消息反饋來,找到了同一型號的盤。經過反複確認,雖然是二手盤,但型號相同,且運轉正常,隻是賣方要價奇高,五百元,一分不能少。
已經經曆一再失望的楚楚,認清了這如同腎移植配型般艱難的現實,毫不猶豫地付了全款,隻等移動硬盤火速寄來。而這邊,胡工隻答應減去一個正常硬盤的費用,多出的一百多元由楚楚自己負擔。楚楚掐指一算,代價已經升至一千五百元。確實不菲。
如果是幾年前的楚楚,可能會束手無策,可是今天的楚楚不肯坐以待斃,她試探地給前一位胡工打了個電話,得知她已經找到了同型號的磁盤,這位胡工爽快答應隻收三百元,幫她數據恢複。這答複簡直讓楚楚雀躍,她像平白賺回七八百的感覺。
白衣胡工依然一派十足專業的派頭,坐在一長排廢舊硬盤後麵,兩台電腦上滑動著讓人頭暈的數據流。對於楚楚的要求,他似乎並不意外,在確認確實是她的硬盤後,一言不發將硬盤遞給了她。
前任胡工再次接過了硬盤,並很快發現,磁頭已經被換過,白衣胡工嚐試將四頭磁頭剪去兩個,但似乎沒能成功恢複。胡工歎息著搖頭,你們不知道,做這一行充滿了風險,他已經為你的硬盤耗費了一個四頭磁頭,至少損失了四百元。
是嗎?楚楚驚異。回想起白衣胡工全程淡然的表情,忽然生出一絲敬佩。想來他也有職業的自尊,才未將這損失對她言說一句。
三天後,楚楚終於見到了她急切恢複的照片。照片是在展覽上拍的,有燈影的幹擾,但是專業相機,清晰度很高。楚楚借“塵緣”的電腦將照片放大,癡癡地看了又看。筱曉也在一旁驚歎。
雖然隻是照片,卻仿佛能觸摸到蟬紗之後乳頭的柔軟和肌膚的細膩。整幅畫麵如夢似幻。確實很美!
原畫應該更美吧?筱曉問她,真的是你?
百感交集的她,沒有言聲。這一刻,她忽地有些理解他了。
楚楚將照片發至那個QQ郵箱。主題空白,未附一言。說過、未說過的承諾,能不能兌現都在他了。她做了她能做的。
夏天將盡的時候,楚楚從方經理那裏買了一部筆記本電腦、一個新的移動硬盤,她需要將這些失而複得的數據備份。她害怕它們再一次丟失。
沒事時翻看這些舊資料,成了楚楚的一項消遣。原來,不知不覺,她經曆過那麼多珍貴的瞬間。恢複的資料裏,有不少他為她畫的素描,那些沒賣出的油畫,現在不知塵封在哪個角落裏,還有她初當模特時請人拍的寫生照片,眉眼間全是青澀。楚楚看得最多的是那張《霧·二》,越看越覺得美。
她將手臂環護膝頭,將身體緊緊地蜷起來,癡癡地看。這姿勢,讓胸部擠壓得有些脹痛。她不管,一味地看不夠。不知還有沒機會看見原畫,盡管已經不可能是原畫了。如同,她不可能是原來的她了。
身體被袒露在幾雙眼睛麵前時,她羞怯得想哭,想逃跑。穿白大褂的醫生們用口罩遮住了他們的麵目,隻留出一雙雙專業的眼睛。他們低聲討論著,在她身上畫出一根根彎曲的線條。她聽見他們說F罩不行,不協調,頂多D罩。她低下頭,不敢看那些眼睛,她看見自己的乳房無辜地袒露在燈光下,那潔白無瑕的乳房,隻被他親吻過的乳房,像一個孩子在強光下無助地睜大了驚悚的眼睛。
手術前夜,她一直睜眼到天明,淚水無聲地從眼角滑落,臉頰幹了又濕,濕了又幹。她用雙手抱緊自己的乳房,像母親抱著自己的孩子,像女人抱著自己的情人。仿佛,等到天亮,她們就不再屬於她了。可是,她已經無處可逃,她再沒有了可以收留她的懷抱。她隻能硬挺下去。
最痛苦的不是手術的過程,是等待痊愈時的無助。那突襲而至的空茫與絕望,比任何一種疼痛都無邊無際,難以承受。她不知道紗布纏裹之下,麵目全非的乳房會變成什麼樣子,那些被強行安裝進去的膠體會在身體裏發生怎樣的變異。他們安慰她,技術是最尖端的,材料是安全的,手術是非常成功的,你將是無比完美的。他們沒有食言,當一對乳房瑩瑩閃亮地從鏡子裏與她對視時,她們驕傲的表情征服了她,也徹底地改變了她。
後來,當她從一段廣告片裏看到自己經曆手術的全過程,那些被當事者忽略和無視的瞬間幫她銜接起斷續的記憶。他們遵守合同沒有暴露她的容貌、身份、姓名,連她手臂上一枚小小的蝴蝶紋身都細心地抹除了,片子裏的她可以是任何一個女人,任何一個渴望從B罩躍升為D罩、渴望更加完美的女人。
現在,楚楚從恢複的資料裏又重溫了這一經曆。她一次又一次將畫麵定格在手術前,她那一對被強光照耀的乳房上,白色的弧線帶著內斂與羞澀,乳頭像含苞的粉色花朵,那麼美!她從來不知道她們有那麼美。看著看著,眼淚無聲地落下來。
流著淚的楚楚,沒有想到往事會被一根隱形的手指重新攪動,連同疼痛逆襲而至。
一條從不同角度拍她、並稱她為“車展女神”的微博,被網友瘋狂轉發。楚楚成為又一屆車展上最耀眼的車模。一夜之間,她的微博新增了數萬粉絲和數萬條留言。可是,先一天還在天堂的“女神”楚楚,不知為何會墮入深淵。
車展最後一天,湧向她所在展台的觀眾格外多。可是,楚楚漸漸看出人們的眼神中並非全是善意,那裏仿佛探出了無數的箭矢,還有很多根手指在指戳她。她不明白這是怎麼了。直到晚上,她打開網絡,鋪天蓋地都是關於她的消息。她的微博下麵多了數萬條新留言,充塞著謾罵、詆毀、侮辱的語言。她顫抖著雙手,翻讀那些惡毒之語,仿佛根本無法明白它們的含義。
看看這假貨的真麵目吧。渴望知道真相的人們,請戳——
楚楚心裏有山搖地動之感。她點擊這行文字下麵的網址鏈接。乳暈上的傷疤忽然烈烈地疼痛起來。
那是她乳房美容的視頻,沒有經過剪輯,沒有任何處理,真實地記錄了她接受手術的全過程,包括隱藏的攝像頭拍下的她獨自流淚的畫麵,她不無擔心地從病服上沿偷看自己術後乳房的畫麵……
與她硬盤裏存儲的,一模一樣。
疼痛轟轟烈烈。她無可辯白。早有執著求真的人,通過人肉搜索,鎖定了片中人就是她,這個曾經叫蘇紅梅、現在叫楚楚的模特。她右手臂上的蝴蝶紋身,仿佛一個烙印,將恥辱定格在她身上。
還有無數張關於她的今昔對比照片,焦點集中在她前後形態迥異的乳房上。一群人在網上興奮地叫嚷:揭開“偽女神”虛假的麵紗!
一夜之間,再沒有一個客戶聯係楚楚。仿佛她成了一瓶人人皆知的毒藥。一直忙得像陀螺的楚楚終於閑下來。
有人建議楚楚維權,可是她不知道怎樣去維權。視頻的源頭,到底來自哪裏?她無法確知。她隻知道一旦走出家門,走上街頭,就仿佛有無數根手指頭戳指著她,戳指著她衣服下麵的乳房。她不得不將胸含起來,穿寬大的無腰身的衣服,將麵孔俯下去,用墨鏡遮住自己浮腫的眼睛和大半張臉。她疑心連樓下報亭、路邊小店裏的大媽大爹都知道了她的醜聞,更別說那些成天粘在網絡上的年輕人。
她蜷縮在家裏,拿被子蒙住頭。實在餓了,叫一份外賣。屋裏堆滿了外賣紙盒。她瘋狂地吃披薩、漢堡、意大利粉、炸雞,她不必再為明天犧牲掉它們了。好在,她還有足夠的錢讓她在人群之外藏匿自己。
聽到敲門聲時,楚楚以為是叫的披薩到了。打開門,一個碩大的扁平紙盒橫亙在她麵前。她有些反應不過來,昏睡幾天的大腦明顯遲鈍了。
她按快遞員的要求簽名,將紙盒搬進家門。傻傻地站立一刻,她找來剪刀,將紙盒封口一一拆開,盒麵跌倒,露出了畫框,濃鬱而新鮮的油彩味頓時鋪滿了房間。
楚楚急切地用雙手扒開覆麵的泡沫和布幅,一幅熟悉的畫麵赫然眼前。
隻一瞬,未及起身的楚楚,蹲在那裏淚流滿麵。
責任編輯 趙劍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