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電腦城,楚楚站在台階上吹了會風,晚風已經褪去了暑熱。她打開信封看了看,六百元。應該夠了吧,從這黑匣子裏弄出張照片能有多貴?一轉念,我為什麼要幫他?他不是有新女友了嗎,不可以畫她嗎?這麼一想,楚楚心裏輕鬆了許多。她站在羅馬柱後麵,揉了揉隱隱作痛的胸,將包甩出瀟灑的弧線,跑下了台階。
紅梅,我確實是沒辦法了才找你,這次大賽對我來說很重要,這些年一直畫得不順手,我就寄希望於那一幅了。當年是我不對,太義氣用事……
敷著麵膜的楚楚,從半掀開的眼膜後麵斜睇著這長長的短信。臉上冰冰的,似乎有什麼從眼睛裏湧出來,她果斷地放下眼膜,用手指點蘸著,一點點貼實。睜開眼睛,白茫茫的,整個人都仿佛墜入了虛空中。
小屋裏畫的那些畫,後來一幅也沒有賣出去。他麵臨畢業,找工作遠比想象的艱難。他們在這座城市無親無故,四處投遞的簡曆基本如石沉大海,偶爾的應聘通知也沒有帶來一點希望,連房租都成了問題。後來他不再畫了,整天窩在沙發上看電視,理由是買那些畫布顏料費錢,反正賣不出去,還畫什麼?幹脆去應聘文秘或者清潔工,總不成連個掃地的都應聘不上吧?她知道這是氣話、荒唐話,學了那麼多年,喜歡了那麼多年,怎麼可以放棄?就是在這時,她提出去當模特,不是美院的模特,職業的;當然她還不可能是職業的,隻能當“野模”。實際上,很早就有人約她去拍照片了,她後來知道那個叫“平麵模特”,可是他不許,她也不想。現在她覺得是時候了,她其實很喜歡自己落在畫紙上、照片上的樣子,那麼美,遠遠地超越了她所熟悉的自己。
她向他約法三章,堅決不脫,露有分寸,避開豔俗。他終於默認了這事實,開始用她買回的顏料重新畫起來。可是,這三條讓她能接的單非常之少,本來局麵就沒打開,還外帶這麼多限製條件,在很多介紹人看來這無異於是“自殺”。也因之,楚楚沒有辭去餐館的工作,一應開銷都靠她支撐著。美院的模特也偶爾去“客串”,她竭力幫他維持在同學、導師麵前的自尊。
《霧·二》斷斷續續畫了半年。她經常在餐館裏忙完又趕去拍照,他靠坐在一旁,打著盹等她。那些照片印在年曆卡、明信片或是一些貼牌服裝的宣傳冊上,也出現在一些雜誌配圖中。而他,應聘到一家廣告公司畫戶外廣告,每隔一段時間就站在四五米高的鐵架上,用油漆畫碩大的眼睛、鼻子、嘴巴。可是,他們的生活因為安定而有了不急不躁的氣息。偶爾,他休息她也沒事的時候,兩個人關在小屋裏,鎖上門掩好窗,繼續畫布上的耕耘。這一次,她微微側轉身來,輕紗如霧,繚繞著如初荷含苞欲綻的乳影。柔和的肩背線條映襯著那微妙的凸起,整幅畫麵有讓人瞬間屏息沉靜的力量。
他喜歡她如少女般含羞待放的雙乳。乳暈的淡粉,讓他聯想起那晚她羞紅的肩背。他願意她們一直這樣羞澀著,綻放的渴望聚斂在白皙細滑的肌膚之下,每每被他的手指喚醒。這也是他不顧她的羞澀,執意讓她在畫中微微側轉身的理由。真美!他說。
可是,畫完成沒多久,隻來得及在一個小型畫展短暫地展示了一番,就被毀掉了,毀得非常徹底。
麵膜幹結在臉上,已經被體溫捂暖。楚楚揭下來,鏡子裏的臉飽蘊光澤。這一晚,她睡得很沉。她夢見自己在拍攝現場,麵對著刺目的燈光,自信地驕傲地展示她的乳房,她們像飽滿的果實,在燈光下瑩瑩閃亮。她看見燈光背後黯淡的一雙雙眼睛,有一雙眼睛很像是他。有一刻,她有些緊張,可是這緊張很快就過去了,她優雅地轉動身體,像一個女王展示她全部的驕傲……
可是,醒來的她微微惆悵,說不清楚原因,有種被掏空的感覺,又像是被脹得太滿的感覺。在床上躺了不短的一刻她才起身,不慌不忙地看著指針劃過八點整,刷牙,洗臉,化妝。盡管在心裏否定了一千次,楚楚還是坐上了去電腦城的10路公交車。在車上,她有很多次可以從敞開的車門跳下,可以去商場轉轉,或是去咖啡廳坐坐,可她還是到了廣場站才下車。
楚楚第一次知道,從一個黑匣子裏弄出張照片需要至少六百元。正好是她昨天在“塵緣”拍照的報酬。她伸出一根塗了櫻花美甲的指頭,對那位姓胡的工程師強調,一張照片,我隻要裏麵的一張照片。
胡工程師麵帶淡淡的微笑,如果可以數據恢複,這裏麵所有的都可以恢複出來。但關鍵是我現在還不知道能不能恢複,開了盤才知道。
楚楚困惑地皺起眉頭,不可以……隻恢複那一張照片?
胡工程師還是淡淡的笑容,但一邊嘴角明顯高於另一邊。如果東西不重要,就不要恢複了,建議你去買個新盤。
可是,我需要這裏麵的一張照片。楚楚再次伸出一個指頭,仿佛怕胡工沒看清。
不是一張、兩張的問題,開盤的起步價就是五百,還不算後麵的工序,你是方經理介紹來的,我已經是最優惠的價格了。而且,先和你說明啊,還不知道裏麵有多少道劃傷了,能不能恢複、能恢複多少,都得開盤了才清楚。
楚楚有些泄氣。那就是交了五百元,還不一定能弄出那張照片?
我隻能說盡力吧。嫌貴的話,就不要恢複了。要做數據恢複,這已經是底價了。
楚楚不甘心為一張照片花費六百元,她嘟著嘴巴走出來。在外麵站了一刻,想想銀行卡上的數字,這些年六百元對她來說不算是大數目了,可是……再想一想,她拿出手機發了條短信。
畫若畫好,參加完比賽,可以給我嗎?
他很快回過來,可以。
楚楚從包裏掏出硬盤和信封,轉身又進去了。
胡工說估計三到五天時間就可以了。他說一定會盡力幫楚楚恢複盤裏的所有資料。楚楚很想說我隻需要那一張照片,可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第三天,楚楚打電話給胡工,胡工說還沒有,在找盤。找盤?楚楚不明白。你這個盤至少有五年了,這種型號的廠家已經停產了,我現在發動了所有朋友在找。
楚楚還是不太明白,很難找嗎?
你這個是磁頭壞了,一定要找同型號的。有點難,你知道電子產品更新太快。你再耐心等等。
他又發來兩條短信,催問照片,並告訴她一個QQ郵箱,是個新號碼。她一直沒有添加,想等照片出來。她不想主動與他有什麼瓜葛。她現在隻想能擁有那幅畫,作為紀念。她知道有些事回不去了,永遠回不去了。
又三天,楚楚打電話給胡工。還沒有找到,你那個型號太少了。我還在拜托朋友找……
可是楚楚不能相信他了,她不明白電腦城裏哪個櫃台都塞滿了移動硬盤,為什麼偏偏找不到她這個型號的?她開始懷疑胡工的能力。而且,要價那麼高,都六天了,連照片的影子都沒有。
那,您可不可以將型號發給我,我去找?
很快,一張照片發過來,已經和楚楚的那個移動硬盤麵目全非了,銀色的金屬殼上貼著白底黑字的標簽,很多組莫名其妙的數據。這是什麼?她發短信過去。
硬盤內芯。你拿給行家看,他們知道的。楚楚就捧著這照片問遍了電腦城,確實滿世界都是移動硬盤,可沒有一個與她的這個型號相配。在一個櫃台,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睇一眼照片,又睇一眼她,你要這個盤做什麼?
數據恢複。楚楚裝作內行的樣子。你有這個型號嗎?
數據恢複?我們這裏可以做啊,數據恢複有很多種辦法的。再說,這個盤也不難找,應該沒幾年的。男人仔細端詳照片,末了晃一晃她的手機。你這手機總卡吧,裝一兩個軟件就不要裝了,要不慢得死人。
楚楚的手機真是慢,多存兩張照片就變成了蝸牛爬。她看看男人,自信滿滿的樣子。你這裏真的可以數據恢複?
當然了。五天給你搞定。價格?這個還真不好說。最少?起步價三百吧,具體要看盤的情況。
楚楚幾乎是狂奔著找到胡工。胡工倒是爽快,沒事,你拿走吧。我隻開了盤,裏麵都沒動。還是那句,如果東西不重要,就算了,去買個新盤了事。
男人店裏並不能做數據恢複,他帶楚楚上四樓,走進一個擺滿各種廢舊硬盤的房間。在一正一側兩台電腦間,坐著一位白衣白褲的男人,外麵還套著白色工作裝。一見之下,楚楚頓生出一股信任感,這環境、這架勢,相比胡工那雜亂的工作台、局促的店麵、灰不溜秋的著裝,簡直是太正規了。
白衣白褲男人竟也姓胡,他拿過硬盤,隻一眼,你這已經開過盤了。我們不能保證能不能恢複。
楚楚有點懵,答得小心翼翼。我是找一位熟人打開看了看,說裏麵沒有壞可以恢複。隻是……隻是找不到同型號的盤。
開盤要在無塵的環境下才行,而且,磁頭沒到,怎麼能輕易開盤?太不負責任了。你這盤也沒多少年,應該好找。這位胡工用他纖長的手指熟練地擰開幾顆螺絲,對著光亮處仔細往裏瞅。一旁的楚楚隻瞥見裏麵一個圓圓的銀亮磁盤,想來那照片就藏在裏麵了。
胡工沒多說什麼,又原封不動裝好螺絲,將盤遞給楚楚。如果東西不重要,就不要做數據恢複了。
這話真狠。急巴巴地找來,不就是因為數據重要嗎?楚楚隻能抓住眼前這根救命稻草,這位胡工開盤的姿態讓她覺得離希望隻有一微米的距離了,她有些後悔,原本就該找專業的,白白在那位胡工那裏耽誤了這麼多天。
她小心翼翼地問,數據恢複多少錢?需要多長時間?
一千五。胡工答得平靜。楚楚嚇了一跳,一千五?
你這是二次開盤,我們一般不接二次開盤的,效果不好說,到時顧客不滿意,很麻煩……這已經是最低價了。
楚楚有點懵,從六百跳到一千五,這落差實在出乎她的意料。
可不可以……少一點?太高了。
我說了嘛,東西不重要,就不要恢複了,很多人覺得買個硬盤才多少錢,恢複個數據這麼高的價。胡工連搖頭都是那麼冷靜。上次一個公司來做數據恢複,1G的盤,三千五,沒辦法,還不是得做,要不怎麼說硬盤有價,資料無價。你也是朋友帶來的,我沒有喊高價。
楚楚看一眼帶她來的男人,希望他幫忙說句話,可男人一開口卻是偏袒著對方。二次開盤,確實……也是,他們可是合作夥伴的關係。楚楚有些惱,什麼鬼照片,弄得這麼麻煩,居然要一千五。這照片不要也罷!
她拿過硬盤,踩著高跟鞋鎮定地穿過一堆堆廢舊硬盤,走出了門。重新套上外殼,恢複了原裝的移動硬盤,蹲坐在包裏,每次打開,都像是沉利的眼神,從歲月極深處投來。楚楚回避去看它,將它重新塞到箱子底部。車展忙起來,她竭力淡忘這事。
午休間隙,楚楚收到了一條彩信,是他的。竟是她在車展上的照片,穿一襲希臘式白色長裙的她,在燈光下顯得高貴優雅。如翅膀搭向雙肩的衣褶間,隱現著深邃的乳溝。照片下有一行文字:這是網上看到的照片,很漂亮。照片找到了嗎?
楚楚臉上掠過一抹淡淡的苦笑。她記得以前他說的是“美”。照片放大了,不甚清晰,眼睛鼻子都是混沌的色塊。她望著照片裏的自己,發了會呆。其實,她也很想看看那張照片。在經曆那麼深重的一次疼痛之後,她對曾經的自己充滿了好奇。
楚楚給胡工打了個電話,再次懇請他降低一點價格,胡工答應一千三,並保證盡量完整地恢複盤裏的所有數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