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缺的就是全神貫注(1 / 1)

缺的就是全神貫注

文化

作者:韓東

詩歌沒有絕對真理,它的價值在於差異。以前我們總習慣進行縱向比較:好和壞、高和下。古典詩那麼比行,因為外觀形式都一樣,詩歌的競賽就像填字遊戲比賽一樣。但現代詩根本就是每一首都是一個形式。楊黎說“好詩都是一樣的”,要我說“不一樣的才是好詩”。我說的這個不一樣,是徹底的不一樣,不隻是詩歌的外觀、詞語的排列方式,而是說你的不一樣必須跟你生命的獨特性、不可代替性有關。

誘惑無處不在。比如你讀到一個好詩人的詩,你會受到誘惑:他寫得真好,我能不能也寫成這樣?就像梵高見到高更一樣,瞬間覺得自己土得一塌糊塗,一無是處,開始模仿高更,結果他畫的還是他自己。詩人不可能指哪兒打哪兒,但詩人又在不斷自我設計。這是一個悖論。所有的人生都是這樣:充滿了錯亂、反悔、規劃、更正……實際上最後看起來還是統一的,你所有的錯誤,所有的英明,最後達成了一個生命的節奏。最終,你如果足夠強大,別人把你的東西放在一起閱讀:那就是你,就是一個宇宙。

寫作的價值跟生命的價值有關。我們不能隨意地取消任何一個人生命的獨特性。盡量貼近自己,盡量誠實,盡量不虛榮,對作家是最重要的。

我在寫作中,對自己的要求是:自然一點,盡量貼近自己、盡量專注、少一點虛榮。你能寫出什麼來是最重要的,降下來寫。我們寫作都有一個潛讀者,你寫的時候,好像有一個人在聆聽,你寫給誰看。這個東西是寫給十歲的孩子看的,你下筆的時候,口氣就像跟這個孩子說話;這個東西你是寫給卡夫卡看的,你用的會是另外一種口氣。我的潛在讀者就是我自己。我寫的東西,都是我能讀懂的東西,我願意讀的東西。這個年頭網上罵人都罵“傻×”,“傻”是一個最大的侮辱。但我覺得可以笨一點,可以傻一點,可以讓所有人都看明白一點。能讓人看明白並不是簡單。

人的潛意識是比你的意識大得多的一片汪洋大海,你的意識是精挑細選的,是有一個控製閥門的,什麼好什麼壞,充滿了判斷的,但是你要想寫得深入,就要把這個意識層麵盡量淡化。奈保爾說過,寫長篇就是一個造作的事情,你開始寫的時候,坐在那兒,意識到自己坐在那兒,意識到你在寫一部巨著,都是意識層麵的東西。所以他說長篇小說,開頭部分總是很困難,當你寫到忘我境界的時候,被裏麵的故事、人物牽引著走的時候,就寫得好看了。海明威也說過,你知道的東西不要寫;你不知道的,在寫的時候,突然湧到筆端的東西,把它寫下來。

寫作沒有竅門,隻有紀律。

紀律就是說寫作是一整套生活方式、是身體的訓練,它不是一單子買賣。經常有一些人說寫一部長篇嘔心瀝血,不吃不喝不睡,把自己寫死掉了,我覺得這是恥辱。上戰場就玩命的戰士那不叫訓練有素。所以紀律很重要:什麼時候寫,什麼時候停筆,在什麼狀態下寫,什麼狀態不寫,什麼時候離開這個桌子……我個人特別感興趣,那些大作家他們是如何工作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法。比如第一稿你要克服你的欲望,修改的那種強迫症,你把它寫下來,之後你從頭再改一遍,改一遍的時候,你又會碰到那種地方,再來一遍再來一遍,但是每次都是從頭到尾,有一定速度保證的,就像畫油畫上色,你得一遍一遍地上。

剛寫完的東西,我們有一種強烈的欲望,想去修改它。其實你最好把它放在一邊,放到你幾乎忘記了,再把它拿過來的時候,你能清晰地看出來它哪裏好哪裏不好。寫完以後,你很想改它,很想讓它發表出來,很想打成鉛字,很想享受一下“成就”的感覺,你要控製這個東西。這就是紀律,就是你要和你的欲望作鬥爭。

我們知道很多大師,很多都是一輩子沒結婚,在一個小城裏麵畫,畫風景、畫靜物,甚至就畫一隻瓶子,那就是畫癡,梵高是他們中的一個。梵高死後成了顯學,很多大師活著和死了,都沒幾個人知道。對他們來說,畫畫本身就是幸福。中國人談起詩歌、文學、藝術,老講終極關懷,要麼就“走出世界”,其實那都是虛的,真的產生不了大師。大師的工作狀態就是迷戀,他幹的那個東西對他來說可以替代一切。

中國社會確實比較浮躁。我們設想一下,如果中國也有這麼一個人,就喜歡寫,沒錢也行,沒女人也行,什麼都沒有,一輩子就是寫,大家肯定認為他還不如死了算了。

中國人不缺少智慧、不缺少閱讀,也不缺少眼界,中國人缺的就是全神貫注。

(據《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