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為臣盡忠,為子盡孝,十六條上諭,是告誡百姓的,不是告誡群臣的。因而如告誡各大小臣子,應首先要求忠於陛下。而告誡百姓,隻要家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奉公守法……並不必要求人人忠於皇上,家家早晚跳忠字舞……
二疾風知勁草,亂世顯忠臣。忠的概念、形象、名人都是在混亂亡國之際,或兩種、幾種政治力量紛爭之際,或異族入侵之際才特別強調、特別顯現。關羽、嶽飛、文天祥、史可法……等光耀千古的忠義之士,都是在分裂、民族危急甚至亡國時才顯現的。在太平盛世,無所謂顯忠不忠。清代開國、順治之後,進入康熙初年,雖不久即有吳三桂三藩反清、東南鄭成功反清,但清朝自認已是開國盛世,一切組織製度,都因襲明代,此際似不必宣揚“忠不忠”了。太平盛世,大國聖主,隻有一代“名臣”,無所謂忠臣,因而不要說對老百姓不必宣揚,即對大、小官吏間亦不必宣揚。
第三也許是更尖銳的、更敏感的、更重要的,即其時去明亡不久。順治十八年、康熙元年交接之際,平西王吳三桂同大將愛星阿帶大軍進入緬甸,緬甸人才執明代最後一個流亡皇帝朱由榔送給吳三桂。朱由榔給吳三桂的信道:將軍新朝之勳臣,舊朝之重鎮也。世膺爵秩,藩封外疆,烈皇帝之於將軍,可謂甚厚。詎意國遭不造,闖賊肆惡,突入我京師,殄滅我社稷,逼死我先帝,殺戮我人民。將軍誌興楚國,飲泣秦庭,縞素誓師,提兵問罪,當日之本衷,原未泯也。奈何憑藉大國,狐假虎威,外施報仇之虛名,陰作新朝之佐命?逆賊授首之後,而南方一帶土宇非複先朝有也。南方諸臣不忍宗社之顛覆,迎立南陽。何圖枕席未安,幹戈猝至,弘光殄祀,隆武就誅,仆於此時,幾不欲生,猶暇為宗社計乎?諸臣強之在三,謬承先緒。自是以來,一戰而楚地失,再戰而東粵亡,流離驚竄,不可勝數,幸李定國還仆於貴州,接仆於南安……信中所述,即崇禎在景山上吊,順治在北京建立清朝之後,還有南明弘光、隆武、永曆三帝在南京、福建、西南支撐殘局。清代朝廷之內外,是明朝降臣、降將,西南三藩吳三桂、耿精忠、尚可喜等,東南自洪承疇打下南京而後,明代大臣洪承疇、馮銓等降清於前,李建泰陛見於後,南明趙之龍、徐文爵、王鐸、錢謙益亦相繼降清。而自崇禎吊死、福王弘光、隆武、永曆相繼失敗,明各省藩王、朱氏子孫相繼被誅戮。而民間效忠前明思潮仍十分強烈,效忠前朝的前明臣子,假托明室後人號召抗清的什麼“假稱天啟皇後”、“朱三太子”等案此伏彼起,接連不斷……這時如在上諭中號召“效忠”,那不就是為“複明抗清”發號召、製造輿論嗎?這才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足”呢!這是康熙,也是清代入關最大的忌諱,不提是其最大的聰明處。
康熙這十六條上諭,對安定社會,當時是起到十分重要深遠的影響的。一頒布不久,即康熙十五六年之際,安徽繁昌縣知縣梁延年,字九如,就把這十六條上諭,旁征博引,詳加注釋,編了一套二十卷的書,取名《聖諭象解》,於康熙二十年(一六八一年)付梓刊行。清代木刻書,康熙時代刻的最好,世稱“康版”。據說這部《聖諭象解》刻工印刷極為精美,是“康版”藝術的代表作,北圖及美國均藏有此書。雍正二年二月頒布刻印的《聖諭廣訓》,已在此三十四年之後了。
雍正名胤禛,號破塵居士,是康熙的第四個兒子,康熙十七年農曆十月丁酉生,母為吳雅氏。雍正出生時康熙二十五歲,正值青壯之年。康熙六十一年即一七二二年康熙去世,翌年雍正即位,為雍正元年,即一七二三年,史稱清世宗憲皇帝。這時雍正已四十五歲。康熙去世,雍正登基,曆史上因雍正於康熙去世時,本應去天壇替康熙主持冬祭大典,他卻未去,在康熙身邊,因而種種猜疑,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這且不去管他,隻是他也是清代前期繼康熙後大有作為的一個皇帝。自然他十分重視康熙這十六條《上諭》,即位之初,便重新頒布,並以自己的名義,逐條作了說明,共萬言,名為《聖諭廣訓》,一卷。《清稗類鈔·著述類》第一條《列聖欽定諸書目錄》將此書入子部中。
按照當時國家規定,康熙這十六條上諭,各地督撫以下,以及州縣官,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向軍民百姓宣講。康熙時,十六條較為簡單,雖有梁延年的《聖諭象解》,但各地方官講解時,未必據此詳述。等到雍正的《聖諭廣訓》出來,那新皇上已定了調子,自不能隨便增減講說。但雍正的書,也是文言寫的,講說也不便,老百姓又聽不懂原文。所以雍正的《聖諭廣訓》頒布不久,便由陝西鹽運使王又樸(字從先,號介山)將其直譯為口語,書名為《聖諭廣訓直解》,刊布發行,便於各地官吏對老百姓講解,如第一條開頭一段,雍正《聖諭廣訓》原為:我聖祖仁皇帝,臨禦六十一年,法祖尊親,孝思不匱。《欽定孝經衍義》一書,衍義經文,義理詳貫,無非孝治天下之意。故《聖諭》十六條,以孝悌開其端。朕丕承鴻業,追維往訓,推廣立教之思,先申孝悌之義。用是與爾兵民人等宣示之:夫孝,天之經,地之義,民之行也……再看王又樸《聖諭廣訓直解》這段的解說譯文:萬歲爺意思說:我聖祖仁皇帝,坐了六十一年的天下,最敬重的是祖宗。親自做成《孝經衍義》這一部書,無非要普天下人都盡孝道的意思,所以《聖諭》十六條,頭一件就說個孝悌。如今萬歲爺坐了位,想著聖人教人的意思,做出《聖諭廣訓》十六篇來,先把這孝悌的道理,講給你們眾百姓聽。怎麼是孝呢?這個孝順的道理大的緊,上而天,下而地,中間的人,沒有一個離了這個理的……不過這白話講解,如在北方各省,照念即可。而到閩浙、兩廣、嶺南一帶,語音關係,理解仍有難處,還要用當地土語講解。這就是附在本書後麵,嘉慶十三年冬廣東署理總督韓崶等人《聖諭廣訓》重刊者跋中所說的,也就是出版社送資料的祖本後麵跋中語:臣崶欽奉恩命由粵東臬司擢任巡撫,十二月兼署督篆……敬攜前陝西鹽運分司臣王又樸所刊《講解聖諭廣訓》一冊……爰命司鐸官遴選口齒清楚佾生四人,於每月朔望,即以粵東土語,按文宣講,一對環而聽者,爭先恐後,所以化導閭閻至親切也,遂以是書頒布郡邑,俾司牧民之責者,廣為宣諭……還附有重刻此書的官員姓名:“廣東分巡高廉兵備道臣朱桓、高州府知府臣雙壽、茂名縣知縣臣王勳臣敬謹重鐫。”可見當時刊刻分布之廣,已遠在康熙頒布上諭百四十年之後的廣東西南隅茂名了。但如此重要的《聖諭廣訓》,又過不到百年,鍾毓龍老先生考秀才時,已形同具文,不是默寫,而是照抄,亦十分可笑了。
不過因其影響和名氣,外國也十分重視康熙這份上諭,也重視這部《聖諭廣訓》。出版社送來這份複印資料,雖是嘉慶十三年冬天廣東茂名重印的,但卻不是原書,而是日本鉛字排印本。所有雍正《聖諭廣訓》文言原文,邊上都印有日文假名小字動詞語尾。過去日本人用文語讀法,可以直接讀這種漢文書,簡單說,這份《聖諭廣訓》是日本人印的日譯本,隻是日本出版印刷年代不知道。可能是昭和以前、大正或明治年代出版的,或者更早。因為據美國A.W.恒慕義領銜主編之《清代名人傳略》玄燁傳記載,早在一八一七年,即有了威廉、米鄰(William Milne)的全譯本,一八二一年又出版了喬治·斯丹東爵士(Sir George Stanton)的節譯本。可見此書早在十九世紀初,即有了英文譯本,走向世界了。據說還有不少西方語文譯本,未一一列出譯者姓名,不過亦可見其在世界上影響之深遠了。
一九九七年七月十五日,農曆丁醜六月十一完稿於水流雲在延吉新屋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