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紅州同誌要我為他主持的《交叉科學新視野叢書》編一本集子,盛情難卻,隻好勉力為之。編選之前,首先自然得把編選的主題定下來,於是對自己過去涉獵的學術領域作了一番粗略的回顧。回顧的結果,覺得四十年來斷斷續續寫的東西,大體上可以劃作三類:一類是關於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方麵的,主要是對於哲學原理的闡釋,也有若幹政論、時評之類的作品;一類是關於史學理論的,主要是對於史學方法論的研究,以及運用史學方法論的一些試作;還有一類是關於中國近代文化思想史的研究。為了與叢書的性質盡可能貼近,乃決定從第二類中挑選一些篇章,輯綴成書,以獻給有此同好的讀者。至於這些文章算不算得“交叉科學”,我也說不明白;聊以自慰的是,曆史學本來就是一門綜合性的科學,它常常免不了要跨越各種學科的疆界,作“跨界旅行”。
有趣的是,上麵所列舉的三個方麵的研究領域,恰好也就是我四十年來治學的基本軌跡。
我從事理論和學術事業,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的事。在這以前年齡太小,也沒有做學問的條件。
按說我幼年的家庭環境,還是很有學術氣氛的,家中藏書頗豐,父親也是曆史學界中人。可惜的是,我生不逢時,出生那一年就碰上“九一八”,於是童年和少年時代隻能在戰亂中度過;加之,父親過早去世,使得我穿梭於盈櫥盈架的圖書中,也隻能在沒有指導的情況下,亂翻一些“雜書”和“閑書”。稍稍長大,成了一個有些懂事又不大懂事的大孩子的時候,我又抱著義無反顧的態度投身到革命大潮中,從此我和學術的機緣,更是失之交臂了。
新中國成立後的和平建設環境,不僅使我重新產生了對學術的興趣,而且使我獲得了踏上學術之途的機遇。1951年秋,我被山東大學推薦,到新成立不久的中國人民大學攻讀馬克思主義理論,成了當年這個紅極一時的學府的第二屆研究生。1953年初,又為中央馬列學院所錄取,改攻哲學專業。從1951年到1955年這四年,是我從事理論工作和學術事業的準備階段。在此期間,少數有真才實學的蘇聯專家,對我是有幫助的;但使我受益更多的,卻是我們中國自己的學者,如艾思奇、胡繩等師長。他們的理論與學識,他們的治學態度和治學方法,都給我很大的啟發。如今回首當年的學習生涯,仍然覺得彌足珍貴。那時候固然不能不說也被引導過進入某些理論誤區,但是總體上看那四年確是奠定我理論信念、學術基礎、治學能力的年代。可以說,四年的研究生生涯,決定了我此後的專業方向,也可以說,決定了我此後的人生道路。
1955年夏,我奉調進入中央政治研究室做研究工作。出乎意料的是,並沒有讓我去研究政治,而是要我在研究室副主任胡繩指導下研究中國近代思想史。這倒不是個人的特殊機遇,而是當時整個機關的任務,基本上就是從事理論和學術研究,無怪乎當時有人把那個研究室叫做“學兵連”,叫做“三閑書屋”。那時候,真是得天獨厚,就像研究生生活的繼續一樣,安安靜靜地認真讀了兩年的書。除了讀中國近代的東西之外,還仔細閱讀了先秦諸子等等。當然這時候已經是在工作,不同於過去做學生,總要拿出點成果來,於是便開始在《人民日報》、《學習》雜誌、《讀書》雜誌等報刊上發表一些習作,成了一個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的理論陣線上的毛頭新兵。
好景不長,“反右”一起,從此政治運動不斷,研究室自然成了名副其實的“政治”研究室,我自己也被運動的洪流衝擊得顛來倒去,不亦樂乎。一路下來,直墜到“文化大革命”的沒頂之災裏去。這期間,也有運動間歇的空檔,還可以做些文字方麵的事,但那主要已經不是學術和理論上的研究,而是奉命去做一些政論一類的寫作。但是,就我個人而言,這時候也還有另一方麵的收獲。這大約有兩項內容。
一是抓緊時間讀書。我早已有從哲學轉向曆史學的念頭,特別是轉向哲學史的念頭。目的無非是想確定一種終身可以做為專業而又確感興趣的治學方向。這種誌向既然一時不具備實現的條件,那就隻好先抓緊一些零零碎碎的時間,如前一運動已過、後一運動未起的短暫喘息之際,還有運動轉入低潮無人管束的時候,便可偷得讀書時間了。我讀中國曆史,讀中國哲學史,讀西方哲學史,也還雜七雜八地亂讀些別的,這樣集腋成裘,總算賬卻也可觀。記得1959年,社會上大大流行“厚今薄古”的時節,線裝書大跌價,於是我便鑽空子買了幾套特別便宜的書,如線裝《資治通鑒》,兩角一本,十二元便買了六十本全套;再花十二元,便又買了《續資治通鑒》六十本全套。工作之餘讀,出差也捎上十本八本讀。就這樣,居然把一百二十本《通鑒》一字一句地讀完了。其他哲學典籍,基本上也是照此辦理,隻要抓到書抓到時間,就饑不擇食般地狼吞虎咽下去。消化雖然不良,卻也吸取了不少營養。
另一件事,是在研究室另一位副主任田家英的指導下,從事了一係列農村調查。如果說胡繩同誌是我研究學術、研究理論的引路人,那麼應當說,田家英同誌則是我認識社會、研究社會的引路人。我在田家英同誌指導下,起草了許多調查報告,並因此先在反右傾運動中、後在“文化大革命”中,吃盡了苦頭。但是我至今認為,截止到“文化大革命”為止,我在理論和學術領域裏較可自傲的作品,恰恰就是這些《調查報告》;遺憾的是,這些報告經過“文化大革命”的洗劫,已經片紙不存。不過當年參加農村調查的經曆,對我產生了重大影響。它使我認識到在中國現實社會中農村問題所具有的舉足輕重的地位,並且一度有過獻身農村問題研究的想法。記得1964年春上,中央決定撤消政治研究室,成立中央馬克思列寧主義研究院。承辦籌備事務的秘書長柴沫,曾經找主要研究人員逐一征詢意見,請大家自己選擇研究學科。當時我出乎人們意料的,報了兩項誌願:一是哲學,另一項則是農村問題。農村問題對我的吸引力,正是80年代後期我肯於承擔起主持大型社會調查——“百縣(市)調查”的個人背景。當然,現今親身去作長時間的實地調查,已經有力不從心的感受了,好在在其他同誌的努力下,這項大型調查進行得比較順利。百卷本的《國情叢書》,再過一年多,將可全部出齊。借這套叢書的出版,總算是了卻了一樁往年的宿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