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說,這個問題並沒有得到很好地解決,而且一直困惑人類有限智識的內在限度。有學者發現,“在當今的世界上,在成堆的文化符號中,所缺少的是對人的代表。人的形象在文化中缺位。文化不再通向人性,這可能與抽象畫向我們所表達的一樣,這些畫超越具體形態來描繪現代人的命運和內心生活的情感。文化標準不再為被認可的倫理提供基礎。種族意識摧毀了倫理自我意識。我們躲藏在文化麵具後麵,疏遠了理智的‘自然之光’、盧梭式的回到自己內心的能力,‘在激情的寂靜中傾聽良心的聲音’”。
在使人自己從而也是屬人的一切成為可能的方式中,基於人類公義的合理、有效觀念的創製、實踐和認同實踐不可或缺。觀念構成自我的方式,其實就是人類自我理解的方式,是人類在宇宙、文化和社會曆史中為自己定位的方式,是人尋求在當下世界中恰當紮根的方式,是人以自己的方式,成為人自己的過程。
我們認為,這個過程所遵循著的,是一個一以貫之的東西——文化公共性真實體驗的邏輯。古今中外,一切有關價值問題的邏輯,無一例外都是因此而生發,並因此而得以確立的。
人類的生存和生活實踐,本來就是一種“文化公共性真實”的生存場景和現實的創造過程。文化公共性真實體驗的思維方式是一種實踐生成論思維,它表明,當我們在追問“價值”在何處、“價值”以何種方式存在著等問題時,我們其實是在追問:價值是以何種方式被把握和體驗到。在這種意義上,與其說價值是被發現、創造的,不如說價值是作為整體的世界,在文化公共性的社會世界中被公共性地“體驗到”的。也可以說,價值就是無限的、整體的、統一的世界存在本身,是世界自主地呈現自己的方式,就是人類按照世界的本來麵目讓世界呈現自己的方式;同時價值也就是人類存在、生活本身,是人類自主地呈現自己的方式,是我們讓人類按其本性自由地呈現自己的方式。
但是,就曆史和現實中那些實際地“進入”我們、規製著我們、被我們所體驗和觀照的種種“價值”現象來看,卻一直都是些“外在的”、“有限的”、“被分割的”的價值碎片,雖然這些價值也都是我們用話語表達、用製度規範、用行動踐履著的價值。我們用“自然”、“社會”、“曆史”、“製度”、“文化”、“實踐”、“絕對與相對”、“高貴與卑下”、“合理與不合理”等名目繁多的價值辭所傳達和表明的,其實隻是“有價值的”或“無價值的”現象;當我們苦苦思索卻難以探明其真相的時候,“效用”、“相對主義”、“多元化”、“精神虛無”等就被創製和挑選出來,替人類理智的無可奈何現象進行掩飾和辯護,而真正的、真實的“價值本身”,實際上早已逐漸自“現實世界”中悄然隱退了。
於是,我們成了看似有目標,其實卻非常茫然的“獵人”、“探險者”等,而價值依然保有著其真相,按屬於自己的方式存在著。
關於世界的文化公共性價值體驗與思考,我們需要一種總體性的“綱領”,它構成此類體驗所以可能的理論原點和支撐。當代印度著名的宗教學者克裏希那穆提為我們提供了有效思考的真理性提示:“我們所關懷的乃是整體人生,不是支離破碎的某個局部,而是你整體的言行、思想及感覺。倘若我們關心的是整體人生,我們就不可能透過四分五裂的思想來解決所有的問題。思想也許會授權給自己,將自己所有的碎片組織起來,但這些碎片仍然是思想本身的產物。我們早已被製約成以漸進的方式來成長。人們深信內心的進化是實存的,但真的有一個所謂的‘我’這個東西在進化嗎?或者它不過是思想的投射而已。”
可見,文化公共性價值追求的目的之一,是要按合理的公共性文化理念,將人塑造成為具有“公共性情懷”和價值信仰的人。在文化人類學的意義上,一部人類社會發展史,實際上就是在社會文化公共性的大旗幟下,價值自我尋索與證成的曆史。對此,許多學者都有深刻的洞察和覺知。學者們發現,當無辜的、聖潔的“價值”遭遇神學的、宗教的、專製威權的、科學的、文化的等的侵犯以後,就逐漸失去了自身的同一性。於是,各種虛假的、被扭曲的價值體驗就輪番登場。“當我們考慮到文明的圖示(科學、進步、道德、共和以及其他‘在崩潰的大寫的概念’)時,很清楚的是,現代人作為個體正在經曆一種心理上的激烈反應,其形式叫做壓力的現代版的奴隸製。個體是幻覺的受害者,以為自己能夠主宰自己的命運,而事實上卻服務於大眾的模糊願望,這是一種悖論的因果關係,個人主義成為大眾的意識形態,而不同於創造性的獨一性。”
價值哲學應致力於發現真實的、合理的文化公共性價值體驗。“因為我們正在經曆的危機表明,我們已經失去倫理的方向,無法辨清前進方向的地平線。我們所麵臨的不是什麼價值危機,而更多的是有關價值意義本身的危機、我們自我治理能力本身的危機,因此當務之急是如何在價值中給我們定位。”
大體說來,人類的價值體驗主要經曆了三大階段。①自然性價值體驗階段。自然性價值體驗是一種人的生物、本能的生存與生活方式的表現,人整個自然的存在完全是一致的,是一種“屬自然性”的初級體驗,神話、宗教以及由此而來的各種圖騰崇拜以及相關的儀式,都是一種價值體驗的應有內容。在這一階段,人基於自然本能,生活在一種自然共同體中,基本上是一自然性存在。人與自然界處於一種原始的同一性之中,世界還沒有被“圖像化”,人就在自然之中,沒有與自然分離;人於是得以以自己的豐富性,無拘無束地全身心地向整個世界敞開,人還沒有被時間、理性、曆史、文化、製度等所建製,沒有生的無比喜悅,也沒有對死亡的恐懼;人所體驗到的“價值”,就是人所發現、感受、創造和擁有的一切,人並以自然的方式自然地對待一切價值;人正是通過這種體驗,在這種體驗中體悟自然的真理,與絕對的真實相通、對話。這一階段,人就是人作為自然性存在的人自己,不需要為自己辯護;②社會性價值體驗階段。社會性價值體驗階段,是“價值”的墮落階段。社會性價值的體驗方式,本質上是一種技術的,或曰人工的方式,在自然本能以外,人的生存加入了超越本能以上的“欲望”。人已經不再滿意於“山也還是那座山,墚也還是那道墚,碾子是碾子,缸是缸呀,爹是爹來娘是娘;麻油燈啊,還吱吱地響,點的還是那麼頂點亮”的生存狀況;這一階段,人自己將自己納入到了一種“時間性”、“空間性”建製當中,人意識到了自己的肉身的“有限性”與精神“無限性”之間的持續衝突,有了按照人的方式把自己實現出來的願望,人需要一種新的展示自己的豐富性和獨特性存在的方式,尋找一種真正屬人的價值創製和體驗方式。於是,有“社會”、“文化”、“製度”符號,有“自由”、“民主”、“平等”的設想,有“理性”、“發展”、“進步”、“文明”的承諾,當然也有“規訓與懲戒”、“野蠻與暴力”、“階級與壓迫”的實施;同時不乏“千年王國”、“烏托邦”、“共產主義”等執著向往。那是一座人建的“美麗與哀愁”並具的社會小城,生活在這座小城中的人們一方麵充滿深情地演唱:“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若是你到小城來,收獲特別多”;另一方麵又不無憂慮:“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在這一階段,人因遠離了自然的真實,生活在一個連自己都懷疑是否真實、合理、合宜的“社會世界”之中,於是人在承受著、體驗著這種選擇的種種積極結果的同時,麵對不美好,同樣需要替自己的選擇辯護。於是有了“商品的邏輯”、“資本的邏輯”、“消費的邏輯”等諸多“社會的邏輯”,卻唯獨沒有“人的邏輯”。③生態性價值體驗階段。人們發現,自然的方式不能使人成為人,社會的方式也有可能使人變為非人,人在努力使自己成為“價值性存在”的過程中,卻逐漸走向了自己的反麵,變成一種“非價值性存在”。人試圖尋找“價值”、創造價值、體驗“價值”,但最後不無悲哀地發現,人所找到、所創製的價值世界中充斥著各色各等的反價值,人試圖通過價值的方式確立自身,卻持續地、無情地、堅決地在逐漸地遠離自身、反叛自身,變得不是自身。與是,人“千百次地問”:“千萬裏我追尋著你,可是你卻並不在意,我已經變得不再是我,可是你卻依然是你”……生態價值體驗就是這種呼喚反思的產物。在這一階段,人表現出一種理性回歸的意識。開始檢討自己對待自然和社會以及人自己的蠻橫方式。人說,我們將自然看做一種可被任意索取和征服的“異在”、“他者”,這種做法是一種狹隘的“人類中心主義”,這被證明是一種錯誤的世界觀;我們需要一種對待自然的更人道的方式,應該改變我們對待自己家園的方式,應該做“自然的看護者”、“自然的牧人”。生態價值體驗是一種文化公共性真實體驗,是當代人類的關於價值的一種現代言說和體驗方式。
三、文化公共性價值體驗與純粹私利性生存的價值理性博弈:在“事實”與“規範”之間尋求“真實意義”的邏輯
自在世界被創製和客體化為“人化世界”以後,世界就基本服從“人的邏輯”。這一邏輯既表現實踐的邏輯,也表現文化和曆史的邏輯。世界在這種種“主觀性邏輯”的支配下,已經變得不是“世界本身”,我們用“社會”和“國家”對其建製,用“進步”/退步、“文明”/野蠻、“富裕”/貧困等對其評判,試圖把我們單方麵的感受加之於世界本身,而全然不關心和理會世界自身存在之應有的真實情狀究竟若何。
真實的情況是,隨著世界變得不是世界本身,“人”也變得不是“人本身”、“文化”也變得不是“文化本身”。在這樣一種“前提虛無”的情況下,我們努力探索所得的關於世界的“價值知識”就隻能是漏洞百出,無法自圓其說。對這一由生存悖謬所導致的“價值悖謬”,西方學者早有覺知,並想盡千方百計力圖實現“理智的突圍”或艱難轉身,但這一努力目前仍在途中。如龐蒂所言:“哲學確實和始終與客觀主義決裂,從構造物回到主觀體驗,從世界回到我們自己。自從人們認識到哲學把我們帶回到的‘內部世界’不是一種‘個人生活’,而是逐步把我們和整個曆史聯係在一起的一種主體間性,哲學就不在把能說明哲學的特點、不再把哲學帶到空氣稀薄的內省中或帶到數量上不同於的科學領域的一個領域的這種必要方法與知識對立起來。當我意識到社會不僅僅是我一個物體,而且首先也是我的處境,當我意識到這種我的社會的時候,我的共時性就呈現給我,我通過我的同時性就能把整個過去真正地想象為過去曾經所是的共時性,曆史的團體的一致的和不一致的活動就能在我的活生生的現在中呈現給我。”
當今時代,人類依然麵臨著自啟蒙以來業已成為製度性事實和人類生存與生活現實的市場經濟與“市民社會”邏輯,這是一種純粹私利性生存與狹隘的價值理性追求邏輯,是我們公認的資本邏輯規導下自由主義以及與之相應的個人主義、功利主義和消費主義的話語邏輯。從實踐層麵來看,現代性文化背景下的當代世界的文化—價值建製和製度運作的資本邏輯,異常穩固。資本的邏輯是“分離”的邏輯,是以世俗化個人對利益正當化的邏輯消解一切“神聖化”的邏輯,是對人類社會本性的遠離。它以特定曆史階段出現的資本家階級自製的方式,力圖創造一種專屬於這個階級、階層的虛幻的、抽象的“共同體”現實,人為地製造一種“文化公共性真實”,然後,借助國家威權、意識形態、文化規製等的力量,使其獲得最大限度的“社會性共識”,並體現這個階級意誌的國家單方麵宣稱:這就是真實的、合理的生存體驗,這就是真實、合理的價值存在——價值本身。
資本邏輯的實質,就是“文化的去公共性”或者“去文化公共性”,其目的,是將現實導入由某一個階層的利益、趣味所支配和主導的“私人性生存和體驗邏輯”,然後以“製度合法化”的方式,將其擴展為全社會的價值,成為一種生存於其中的民眾不得不接受的“生存現實”。用阿蘭·圖海納的話說:“今天最重要的印象是,無處不在的工具世界與高度非社會化的對自我意識的追求二者的完全分離。在我們的世界中,再也不存在任何可以稱為‘社會’的東西:人們所能發現的隻是不假思索被稱為‘文化’的無休止的、支離破碎的經驗,與之並行的是除了商業開發之需外體現不出任何內容、使人盲從的世界。”以及我們與客體的關係,其形式與工具性和社群主義的世界對立,它們為虛假的集體而犧牲個人。”
在人是一種追求、體現、承擔、實現公共性生存目標的唯一現實載體的意義上,文化公共性真實是屬人之價值體驗的原點。迄今為止,人為之努力奮鬥、爭取的一切,就是將自己確立、實現為一種“文化公共性存在”。人之存在的合理方式,就在於以實踐公共性的方式創造價值,以社會公共性的方式共享價值,以文化公共性的方式體驗並評價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