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上的行宮中,寒意仍盛,種的奇花異草雖多,卻都半立在冷雨中,失了嬌豔,反是那常見的臘梅,零星地散綴在蒼鬆、翠柏與修竹中,偶有殘花落下,粘在宮娥眉梢鼻尖,便惹來一陣哄笑,玩鬧中,流轉杏目落到遠處,一點明黃現於花海,笑容更像約好一般,越發燦爛起來。
隻可惜,那明黃袍子的主人,腳步分毫沒有停滯,目光片刻未曾投來,就如風一樣,沿著曲廊徑直往另一個院落去了。女孩們嘴上猶自說話,臉上難免露出淡淡失落,垂了頭,高高揚起的秋千也緩了下來,終有一人猜道:“皇上怕又是往皇後娘娘那兒去了。”這話如石子一樣,投入表麵平靜的井水中,其他幾人也嘰嘰咕咕起來:
一人斜睨剛才說話的人,右手放在臉上,連連劃動,手上串珠搖晃著,叮鈴作響:“不害臊,皇後病了,皇上去娘娘那兒,天經地義的事兒,你歎哪門子氣,吃哪門子醋?”先說話那個臉上紅雲飛過,撲過來,扯住她粉衣袖子,啐道:“我幾時歎過氣,吃了醋?定是你心裏有鬼,才想出鬼來!”
秋千後的小宮女笑道:“兩位姐姐誰也別說誰,行宮裏一空幾年,冷冷清清,誰想守著?如今皇上來了,想爭著也是情理中的事。不說別的,如果楚翹姐姐能進宮去,咱們也都沾光了。”秋千上的大宮女雙足輕輕一撐,停下來,帕子揚起,帶起連連驚呼,大宮女皺眉道:“的確是閑得狠了,連規矩也不講,在這裏嚼舌根,闖了禍,你來擔?”
三個小宮女紛紛住嘴,繼續推起秋千,楚翹懶懶道:“算了,雨越來越大了,還是回去好了。”整好衣服先行離去,幾個小宮女忙著收拾東西,遲了一會,再往回趕了半刻,仍不見楚翹蹤影,不禁有些納罕,心底裏暗道:“怎麼走這麼快?”又加快了步伐,回到自己配房,問守門的老宮女,那老宮女白了她們一眼:“這才奇了,你們陪著她出去的,倒來問咱們?”三人直撓頭,正不得解,隔壁宮中一個小宮女跑過來,拉著其中一人急道:“楚姐姐傷了,在竹苑裏,你們快看看去!”說完就匆匆跑了,三個人更是驚訝,竹苑離這不遠,但在另一條路上,楚翹怎會在那受傷?莫名對視片刻,才回過神來,慌忙往西趕去。
趕到竹苑,三人隻看見一群老太監團團圍住,站在墨蓮池邊談論著什麼,而楚翹靜靜躺在地上,衣衫淩亂,臉色蒼白,額前短發貼在臉上,襯得她瞪大的雙眼更加可怖。年紀較小的兩個宮女膽小,愣愣的與那雙眼對了片刻,忽然慘叫出聲,現在她旁邊的大太監一把捂住她的嘴,直到她幾乎窒息才放手,狠狠各打了一個耳光,怒道:“亂喊什麼?”
女孩嗚咽著退到一邊,太監瞥她們一眼,指著楚翹的遺體,又道:“你們也是,不想變成那樣就把嘴巴管住!”當中年歲最大的宮女大著膽子,跪在地上,抖索著道:“奴婢們什麼也沒看見。”那太監似乎有些驚訝,點頭,扳著她的下巴,令她抬頭,認真打量著:“倒是個聰明丫頭,也是個美人坯子。正好大阿哥那缺個掌事的宮女,你可願去?”
宮女雖不知此時還能講什麼好事,但聽到可去大阿哥那當差,身份俸祿也可升一等,不免心動。在觸及太監望向其他二人時,如同看著棄卒一樣的目光後,更是心中發寒,咬牙定住身體,勉強止住顫抖,點了點頭。太監滿意地笑了笑,問她姓名,得知她叫杏兒後,讓她到門上等著,又對手下道:“一會叫人給她們加點酒菜壓驚。”打發人帶剩下兩名宮女回去了。
杏兒雙腿打戰,緩緩走出去。與或許再不得相見的兩個昔時玩伴擦身而過時,恍惚看見她們似是向自己投來了不屑與憤恨的目光,咬著唇狠下心腸,別開了目光,等人走遠,靜悄悄的竹林隻剩殘陽伴著時,終於忍不住,壓抑著聲音,痛哭出聲。
與竹苑的陰鬱相反,皇後暫居的寢宮由於偏南,細雨如針,斜斜墜在院中一行紅、白、粉、黃的梅上,暗香纏綿,默默繞在新吐蕊的迎春、新桃上,濃濃春意掩都掩不住。
樹下,隨意披著長帔的皇後正坐在庭內,命隨侍宮女念著一卷宋詞。黛眉舒展,雙目微合,右手纖指隨著窗外雨聲輕輕敲擊著。宮女見她似有幾分倦意,有心放緩聲音,皇後卻睜眼笑道:“你聲音再低些,就像蚊子了。”宮女臉上一紅,又放聲念起來,皇後麵帶微笑,正待再次合目細聽,庭前走廊上響起腳步聲,凝眉聽了會,正要起身,已被人按住。
“沒有外人,皇後不必拘禮,”乾隆替皇後掩好半落下的薄被,隨意坐在一張椅子上,“今天感覺如何,可好些?”見她有些氣喘微咳,順手從桌上取過正溫著的水,又扶她半欠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