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三甲聯合隊”三個人“管”的事卻不少。並且管事的本領也不小。雖然天氣冷,他們三個人成天躲在廟裏,他們也知道七家浜出了“真命天子”,也知道黃道士家裏有什麼草人,並且那天趙阿大他們在稻場上說的那些話也都落到他們三個人耳朵裏了。
並且,村裏的人不繳保衛團捐卻去送錢給黃道士那三個草人的事,也被“三甲聯合隊”的三個人知道了!
就在趙阿大講述“真命天子”故事的三四天以後,“三甲聯合隊”也把七家浜那個“金口”的拖鼻涕孩子驗明本身捉到那土地廟裏來了。
這是在微雨的下午,天空深灰色,雨有隨時變作雪的樣子。土地廟裏暗得很。“三甲聯合隊”的全體——隊長,班長,和士兵,一共三個人,因為出了這一趟遠差,都疲倦了,於是隊長下命令,就把那孩子鎖在土地公公的泥腿上,班長改作“值日官”,士兵改作門崗兼“衛兵”,等到明天再報告基幹隊請示發落。
那拖鼻涕的“真命天子”蹲在土地公公泥腳邊悄悄地哭。
隊長從軍衣袋掏出一支香煙來,煙已經揉曲了,隊長慢慢地把它弄直,吸著了,噴一口煙,就對那“值日官”說道:
“咱們破了這件案子,您想來該得多少獎賞?”
“別說獎賞了,聽說基幹隊的棉軍衣還沒著落。”值日官冷冷地回答。於是隊長就皺著眉頭再噴一口煙。
天色更加黑了,值日官點上了洋油燈,正想去權代那“衛兵”做“門崗”,好替回那“衛兵”來燒飯,忽然隊長雙手一拍,站起來拿那洋油燈照到那“真命天子”的臉上,用勁地看著。看了一會兒,他就擺出老虎威風來,唬嚇那孩子道:
“想做皇帝麼?你犯的殺頭罪,殺頭,懂得麼?”
孩子不敢再哭,也不說話,鼻涕拖有半尺長。
“同黨還有誰?快說!”
值日官也在旁邊吆喝。
回答是搖頭。
隊長生氣了,放下洋油燈,抓住了那孩子的頭發往後一撳,孩子的臉就朝上了,隊長獰視著那拖鼻涕的髒痩臉兒,厲聲罵道:
“沒有耳朵麼?誰是同黨?招出來,就不打你!”
“我不知道喲!我隻知道拾柴捉草,人家說我的什麼,我全不知道。”
“混蛋!那就打!”
隊長一邊罵,一邊就揪住那孩子的頭到土地公公的泥腿上重重地碰了幾下。孩子像殺豬似的哭叫了。土地公公腿上的泥簌簌地落在孩子的頭上。
值日官背卷著手,側著頭,瞧著土地公公臉上蛀剩一半的白胡子。他知道隊長的心事,他又瞧出那孩子實在笨得不像人樣。等隊長怒氣稍平,他扯著隊長的衣角,在隊長耳邊輕輕說了一句,兩個人就踅到一邊去低聲商量。
孩子頭上腫高了好幾塊,睜大著眼睛發愣,連哭都忘記了。
“明天把黃道士捉來,就有法子好想。”
值日官最後這麼說了一句,隊長點頭微笑。再走到那孩子跟前,隊長就不像剛才那股凶相,倒很和氣地說:
“小孩子,你是冤枉了,明天就放你回去。可是你得告訴我,村裏哪幾家有錢?要是你不肯說,好,再打!”
突然隊長的臉又繃緊了,還用腳跺一下。
孩子仰著臉,渾身都抖了。抖了一會兒,他就搖頭,一邊就哭。
“賤狗!不打不招!”
隊長踩著腳咆哮。值日官早拾起一根木柴,隻等隊長一聲命令,就要打了。
但是廟門外驀地來了一聲狂呼,隊長和值日官急轉臉去看時,燈光下照見他們那衛兵兼門崗抱著頭飛奔進來,後邊是黑幾條人影子。值日官丟了木柴就往土地公公座邊的小門跑了。隊長畢竟有膽,哼了一聲,跳起來就取那條掛在泥塑“功曹”身上的快槍,可是槍剛到手,他已經被人家攔腰抱住,接著是兜頭吃了一鋤頭,不曾再哼得一聲,就死在地上。
衛兵被陸福慶捉住,解除了他身上的子彈帶。
“逃走了一個!”
多多頭抹著臉,大聲說。隊長腦袋裏的血濺了多多頭一臉和半身。
“三條槍全在這裏了。子彈也齊全。逃走的一個,饒了他罷。”
這是李老虎的聲音。接著,三個人齊聲哈哈大笑。
多多頭揪斷了那“真命天子”身上的鐵鏈,也拿過洋油燈來照他的臉。這孩子簡直嚇昏了,定住了眼睛,牙齒抖得格格地響。陸福慶和李老虎攙他起來,又拍著他的胸腩,揪他的頭發。孩子驚魂中醒過來,第一聲就哭。
多多頭放下洋油燈,笑著說道:
“哈哈!你就是什麼真命天子麼?滾你的罷!”
這時廟門外風趕著雪花,磨旋似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