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那船上的機器發喘似的叫起來。接著,咕的一聲,第一口水從軟管子口裏吐出來了,於是就汩汩地直瀉,一點也不為難。村裏人看著,嚷著,笑著,忘記了這水是要花錢的。
老通寶站得略遠些,瞪出了眼睛,注意地看著。他以為船上那突突地響著的家夥裏一定躲著什麼妖怪,——也許就是鎮上土地廟前那池潭裏的泥鰍精,而水就是泥鰍精吐的涎沫,而且說不定到晚上這泥鰍精又會悄悄地來把它此刻所吐的涎沫收回去,於是明天鎮上人再來騙錢。
但是這一切的狐疑始終敵不住那綠汪汪的水的誘惑。當那洋水車灌好了第二片田的時候,老通寶決定主意請教這“泥鰍精”,而且決定主意夜裏拿著鋤頭守在田裏,防那泥鰍精來偷回它的唾沫。
他也不和兒子媳婦商量,徑拉了黃道士和李老虎做保人,擔保了二分月息的八塊錢,就取得船上人的同意,也叫那軟管子到他田裏放水去了。
太陽落山的時候,老通寶的田裏平鋪著一寸深的油綠綠的水,微風吹著,水皺的像老太婆的臉。老通寶看著很快活,也不理四大娘的嘮嘮叨叨聒著“又是八塊錢的債”!八塊錢誠然不是小事,但收起米不是可以賣十塊錢一擔麼?去年糙米也還賣到十一塊半呀!一切的幻想又在老通寶心裏複活起來了。
阿四仍然擺著一張哭喪臉,呆呆地對田裏發怔。水是有了,那些稻依然垂頭彎腰,沒有活態。水來得太遲,這些嬌嫩的稻已經被太陽曬脫了力。
“今晚上用一點肥田粉,明後天就會好起來。”
忽然多多頭的聲音在阿四耳邊響。阿四心就一跳。可不是,還有一包肥田粉,沒有用過呀!現在是用當其時了。吊完了地裏的壯氣麼?管他的!但是猛不防老通寶在那邊也聽得多多頭那句話,這老頭子就像瘋老虎似的撲過來喊道:
“毒藥!小長毛的冤鬼,殺胚!你要下毒藥麼?”
大家勸著,把老通寶拉開。肥田粉的事,就此不提了。老通寶餘怒未息地對阿四說:
“你看!過一夜,就會好的!什麼肥田粉,毒藥!”
於是既怕那泥鰍精來收回唾液,又怕阿四他們偷偷地去下肥田粉,這一夜裏,老通寶抵死也要在田塍上看守了。他不肯輕易傳授他的“獨得之秘”,他不說是防著泥鰍精,隻說恐怕多多頭串通了阿四還要來胡鬧。他那頑固是有名的。
一夜平安過去了,泥鰍精並沒來收回它的水,阿四和多多頭也沒胡鬧。可是那稻照舊奄奄無生氣,而且有幾處比昨天更壞。老通寶疑惑是泥鰍精的唾液到底不行,然而別人家田裏的稻都很青健。四大娘噪得滿天紅,說是“老糊塗斷送了一家的性命”。老通寶急得臉上泛成豬肝色。陸福慶勸他用肥田粉試試看,或者還中用,老通寶呆瞪著眼睛隻不作聲。那邊阿四和多多頭早已拿出肥田粉來撒布了。老通寶別轉臉去不願意看。
以後接連兩天居然沒有那燙得皮膚上起泡的毒太陽。田裏水還有半寸光景。稻又生青壯健起來了。老通寶還是不肯承認肥田粉的效力,但也不再說是毒藥了。陰天以後又是蕭索索的小雨。雨過後有微溫的太陽光。稻更長得有精神了,全村坊的人都鬆一口氣,現在有命了:天老爺還是生眼睛的!
接著是涼爽的秋風來了。四十多天的亢旱酷熱已成為過去的噩夢。村坊裏的人全有喜色。經驗告訴他們這收成不會壞。“年紀不是活在狗身上”的老通寶更斷言著“有四擔米的收成”,是一個大熟年!有時他小心地撫著那重甸甸下垂的稻穗,便幻想到也許竟有五擔的收成,而且粒粒穀都是那麼壯實!
同時他的心裏便打著算盤:少些說,是四擔半罷,他總共可以收這麼四十擔;完了八八六擔四的租米,也剩三十來擔;十塊錢一擔,也有三百元,那不是他的債清了一大半?他覺得十塊錢一擔是最低的價格!
隻要一次好收成,鄉下人就可以翻身,天老爺到底是生眼睛的!
但是鎮上的商人卻也生著眼睛,他們的眼睛就隻看見自己的利益,就隻看見銅錢,稻還沒有收割,鎮上的米價就跌了!到鄉下人收獲他們幾個月辛苦的生產,把那粒粒壯實的穀打落到稻筒裏的時候,鎮上的米價飛快地跌到六元一石!再到鄉下人不怕眼睛盲地礱穀的時候,鎮上的米價跌到一擔糙米隻值四元!最後,鄉下人挑了糙米上市,就是三元一擔也不容易出脫!米店的老板冷冷地看著哭喪著臉的鄉下人,愛理不理似的冷冷地說:
“這還是今天的盤子呀!明天還要跌!”
然而討債的人卻川流不絕地在村坊裏跑,洶洶然嚷著罵著。請他們收米罷?好的!糙米兩元九角,白米三元六角!
老通寶的幻想的肥皂泡整個兒爆破了!全村坊的農民哭著,嚷著,罵著。“還種什麼田!白辛苦了一陣子,還欠債!”——四大娘發瘋似的見到人就說這一句話。
春蠶的慘痛經驗作成了老通寶一場大病,現在這秋收的慘痛經驗便送了他一條命。當他斷氣的時候,舌頭已經僵硬不能說話,眼睛卻還是明朗朗的;他的眼睛看著多多頭似乎說“真想不到你是對的!真奇怪!”
1933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