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2(2 / 3)

每天早上人們起來看見天像一塊青石板似的晴朗,就都皺了眉頭。偶爾薄暮時分天空有幾片白雲,全村的人都歡呼起來。老太婆眯著老花眼望著天空念佛。但是一次一次隻是空高興。扣到一個足月,也沒下過一滴雨呀!

老通寶家的田因為地段高,特別困難。好容易從那幹涸的河裏車起了渾濁的泥水來,經過那六七丈遠的溝,便被那燥渴的泥土截收了一半。田裏那些壯健的稻梗就同患了貧血症似的一天一天見得黃萎了。老通寶看著心疼,急得搓手踩腳沒有辦法。阿四哭喪著臉不開口。四大娘冷一句熱一句抱怨;咬定了今年的收成是沒有巴望的了,白費了人工,而且多欠出一張豆餅的債!

“隻要有水,今天的收成怕不是上好的!”

老通寶聽到不耐煩的時候,軟軟地這樣回答。四大娘立刻叫了起來:

“呀!水,水!這點子水,就好比我們的血呀!一古腦兒隻有我和阿四,再搭上陸家哥哥妹妹倆算一個,三個人能有多少血?磨了這個把月,也幹了呀!多多頭是一個生力,你又不要他來!呀——呀——”

“當真叫多多頭來罷!他比得上一條牛!”

阿四也搶著說,對老婆呶了一下嘴巴。

老通寶不作聲,吐了一口唾沫。

第二天,多多頭就笑嘻嘻地來幫著踏車了。可是已經太遲。河水幹到隻剩河中心的一泓,阿四他們接了三道戽,這才彀得到水頭,然而半天以後就不行了,任憑多多頭力大如牛,也車不起水來。靠西邊,離開他們那水車地位四五丈遠,水就深些,多多頭站在那裏沒到腰。可是那邊沒有埂頭,沒法排水車。如果晚上老天不下雨,老通寶家的稻就此完了。

不單是老通寶家,村裏誰家的田不是三五天內就要幹裂的像龜甲呀!人們爬到高樹上向四下裏張望。青石板似的一個天,簡直沒有半點雲彩。

惟一的辦法是到鎮上去租一架“洋水車”來救急。老通寶一聽到“洋”字,就有點不高興。況且他也不大相信那洋水車會有那麼大的法力。去年發大水的時候,鄰村的農民租用過那洋水車。老通寶雖未目睹,卻曾聽得那愛管閑事的黃道士嘖嘖稱羨。但那是“踏大水車”呀,如今卻要從半裏路外吸水過來,怕不靈罷?正在這樣懷疑著的老通寶還沒開口,四大娘卻先憤憤地叫了起來:

“洋水車倒好,可是租錢呢?沒有錢呀!聽說踏滿一爿田就要一塊多錢!”

“天老爺顯靈。今晚上落一場雨,就好了!”

老通寶也決定了主意了。他急急忙忙跑到村外小橋頭那座簡陋不堪的“財神堂”前磕了許多響頭,許了大大的願心。

這一夜,因為無水可車,阿四他們倒呼呼地睡了一個飽。老通寶整夜沒有合眼。聽見有什麼簌簌的響聲,便以為是在下雨了,他就一骨碌爬起來,到廊簷口望著天。並沒有雨,但也沒有星,天是一張灰色的臉。老通寶在失望之下還有點希望,於是又跪在地下禱告。到他第三次這樣爬起床來探望的時候,東方已經發白,他就跑到田裏去看他那寶貝的稻。夜來露水是有的,稻比白天在驕陽下稍稍顯得青健。但是田裏的泥土已經幹裂,有幾處簡直把手指頭壓上去不覺得軟。老通寶心跳得卜卜地響。他知道過一會兒來了太陽光一照,這些稻準定是沒命的,他一家也就沒命了。

他回到自家門前的稻場上。一輪血紅的太陽正在東方天邊探出頭來。稻場前那差不多幹到底的小河長滿了一身的野草。本村坊的人又利用那河灘種了些玉蜀黍,現在都像人那樣高了。五六個人站在那玉蜀黍旁邊吵架似的嚷著。老通寶惘然走過去,也站在那夥人旁邊。他們都是村裏人,正在商量大家打夥兒去租用鎮上那條“洋水車”。他們中間一個叫做李老虎的說:

“要租,就得趕快!洋水車天天有生意。昨晚上說是今天還沒定出,你去遲了就撲一個空,那不是糟糕?老通寶,你也來一股罷?”

老通寶瞪著眼發怔,好像沒有聽明白。有兩個念頭填滿了他的心,使他說不出話來;一個是怕的“洋水車”也未必靈,又一個是沒有錢。而且他打算等別人用過了洋水車,當真靈,然後他再來試一下。錢呢,也許可以欠幾天。

這天上午,老通寶和阿四他們就像守著一個沒有希望的病人似的在圩頭下埂頭上來來回回打磨旋。稻是一刻比一刻“不像”了,最初垂著頭,後來就折腰,田裏的泥土嘖嘖地發出燥裂的歎息。河裏已經無水可車,村坊裏的人全都閑著。有幾個站在村外的小橋上,焦灼地望著那還沒見來的醫稻的郎中,——那洋水車!

正午時分,毒太陽就同火燙一般,那些守在小橋上的人忽然發一聲喊:來了!一條小船上裝著一付機器,——那就是洋水車!看去並沒什麼出奇的地方,然而這東西據說抽起水來就比七八個壯健男人還厲害。全村坊的人全出來觀看了。老通寶和他的兒子也在內。他們看見那裝著機器的船並不攏岸,就那麼著泊在河心,卻把幾丈長臂膊粗的發亮的軟管子拖到岸上,又擱在田橫埂頭。

“水就從這管口裏出來,灌到田裏!”

管理那軟管子的鎮上人很賣弄似的對旁邊的鄉下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