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風景(2 / 3)

“怎麼樣,這一趟?”

“還行吧!”

小杜沒敢問他媽那夢到底實現了沒有,隻是停住擀麵杖看他媽:“還去嗎,媽?”

八姐沒有回答,而是放下行李,脫了那套出客的衣服,洗洗手,穿上白大褂,坐到案板她兒子對麵來。

“你這是幹嗎?”

“包餃子啊,我看生意夠你忙活的!實話告訴你吧,台灣那兒的餃子一點兒也不合口,甜不囉索的……”

小杜心想:“我媽那夢呢?”不過沒有說出口來,隻是輕輕搖了搖頭,說了聲“得!”接著,便飛快地擀起皮來。

三、七弟

七弟是那種不大見出變化來的男人。

為什麼他擁有這個外號,已經考證不出來了。

有人說,他曾是樂隊從隊長,副隊長,指揮,樂務以下的第七位幹部,那不過是挖苦他罷了,一個小催巴兒而已;也有人說,七弟其實是妻弟的諧音,那就更是對他的嘲諷了。因為他在“文革”期間娶了一位落魄的富家女,後來多少有點兒後悔嫁他,因此向朋友介紹時,有時竟不說他是丈夫,而說成是自己的小老弟,興許外號就是這樣傳開來的。據說,結婚這麼多年,他老婆至今沒洗過一件衣服,七弟也真夠意思的了。“是這樣嗎?七弟?”

他笑笑,不表態。他知道,承認或者否認,別人都拿他不當回事。

十五年前,七弟這副模樣,不見他多麼年青;十五年後,還是這副模樣,也不見他多麼年老。文工團的人都這麼說,七弟是樂隊的長青樹,他的喇叭已經吹走了八個隊長,五個指揮,他還和他剛進文工團那陣一樣,不老不少,坐在樂隊後排,抱著他的喇叭,兩眼目不轉睛地盯著指揮,謹慎地吹奏著。

這就像山澗裏的水潺潺地流過去,而石頭卻留在那裏,成了時間逝去的見證一樣。七弟在樂隊幾十年了,每次換上來一位新隊長,或請來一位新指揮,這些幹部在心靈深處總有一個陰影,看是七弟熬過他們,還是他們熬過這棵長青樹。潛意識裏有一種較量的意思。因此,表現出來,便是挑他個毛病啊,嫌他不順手啊,甚至無端朝他發火啊,其實都未必是七弟的錯;七弟是慢一點兒,遲一點兒,但不笨不涅,工作盡職,從來沒吹錯一個音符。可他總不老,讓人心慌。

指揮外號叫大褲襠,身體不好,脾氣也不好,所以老是找碴修理七弟:“我不怕你錯,我是怕你溫吞水呀!”敲著譜台數落他,他還是那樣端坐著,不辯解。“七弟啊七弟!讓我說你什麼好?”

其實,他就是嫌七弟總不老。

這個五十多歲的樂隊演奏員,在整個文工團,無論年紀比他大的,比他小的,也無論比他官大的,比他還不如的,都叫他七弟。他對誰都是那一臉謙謹的笑,要是對方有難為他的意思,具有侵擾性質,七弟臉上便會多一份惶懼,那笑的影子裏,甚至還有努力討好的意思。他對他太太就這樣敬畏著的,老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大褲襠說得其實不是沒有一點兒道理,不怕你錯,唯有敢錯,方能有些作為。但謹小慎微的七弟就是不敢錯。所以,合樂也好,演出也好,指望他有多麼強烈的爆破力,有多麼震撼的激情嗎?對不起,戰戰兢兢的七弟,害怕出錯還來不及呢!

幸虧七弟在樂隊裏吹一種名叫巴列通的中音喇叭,除非大型演出,他的事不算很多。即或有,也不過用舌尖在那兒點音符,很少有機會SOLO的。七弟也不追求那種大家都停下來,由他一人對觀眾獨奏的風頭。說他誌不在此也好,說他沒有靈氣也好,反正他上班來,下班走,還挺忙,也沒見他閑過。但都忙些跟他的巴列通沒什麼關係的事情,譬如抬鋼琴,“七弟,快去幫幫忙!”鋼琴倒不會天天搬,但演奏廳老是亂糟糟,老是曝土揚塵,“七弟,麻煩你找幾個學員打掃打掃如何?”還用說嗎,說幹就幹,用張報紙裹個帽子頂在頭上,不聲不響地擦啊洗啊!有時候,樂隊排練廳沒弄利落,團裏又分大米,分色拉油了,“七弟啊,辛苦你去把樂隊一份全領來吧!”

也有人打抱不平:“你幹嗎呀,七弟,你在樂隊也是前輩了嘛!”

“算了算了,幹什麼不是幹?”他能想得開。隻有一件事,他總是要設法婉拒的,那就是照料住院的同事。不是他不想去,也不是他不愛去,而是他不能去。因為人一到住了醫院需要單位派人陪住的程度,那離報病危也不遠了。原來,這差使總是找七弟的,第一他好說話,值白班值夜班隨便,第二他勤快,倒屎倒尿不皺眉頭,可是住院的同事,病入膏肓,奄奄一息,見到這個不老的他,心裏怎麼也不是滋味。有的年紀比他小,得了癌,有的琴拉得特棒,心肌梗塞了,有的一表人才,比他不知體麵多少,卻出了車禍,撞得支離破碎,小命不保,碰到這種倒數計時的病人,七弟也覺得抱歉,好像他應該先走一步,但不知為什麼,不但不走,還不斷地送人走,真不好意思。

他有張照片,十五年前,“文革”結束時,他們樂隊的朋友一塊兒吃三公一母的螃蟹宴,留了張合影,他保存著。如今那些同事,死了六個,癱了三個,除了抓起來的,和出國的幾位不知近況外,全都成了走路絆腿,迎風掉淚,老天巴地,苦日無多的人了,就他還是照片上那樣子。

“怪了!”大褲襠有點兒神經質,隻要他一看到七弟在樂池後排坐著,馬上想到自己死了,想到自己馬上要送太平間了,想到七弟怎樣給他穿裝裹,怎樣給已經僵硬的他,穿上那件上台時的燕尾服。其實這很莫名其妙的,說出來都能讓人笑死,但他就這樣想入非非。雖然他年紀不比七弟大,可他的腎確是有問題,尿中老有紅細胞呢!一想到陽泉路上無大小,於是他跟隊長說,要不請他提前退休,要不,你把他調到別處去!我受不了這個總不老的七弟。

可是,隊長有隊長的考慮,他也未必願意七弟熬到他下台,給他開歡送會的那一天,可鋼琴誰抬,樂池誰掃,演出搬運時那個裝進盒子的大提琴誰扛?想來想去,也不能跟大褲襠把關係搞壞,“這樣吧,慢慢地,”隊長向指揮建議,“在一些演出活動中,盡量減少七弟的出場,行不行?”

“不行,就從今天這場下廠演出開始,麻煩七弟就甭去了。”

“那不合適吧?”

“謝謝你啦,拜托啦!”

一看那張眼泡有點兒浮腫的臉,隊長心中暗想,真到大褲襠不靈那一天,絕不能派七弟到醫院陪住,那等於催這位指揮上西天一樣。於是把話拉回來:“好吧好吧,我來想辦法!”

他找到了長青樹,正滿頭大汗,在忙著領幾個學員扛樂器往車上裝呢!“七弟,今兒晚上,你就幫著舞台監督催催場吧!那個工廠的俱樂部前後台不大好照應呢!”“是嘍!”七弟答應得挺幹脆,因為這種事過去也有過。接著他問,“那我還上不上?”意思是說,還要他參加樂隊演出嗎?

“我看就算了吧!”

七弟埋怨他:“你不早說,我那巴列東已經裝上車,壓在車底下了!”

“那就帶著吧,說不定大褲襠不讓你走,非要你上呢!”隊長說到這裏,先在心裏笑了,要真是這樣,不成了指揮的口頭語“日怪”了嗎?

那天真熱,裝台時,俱樂部主任說什麼不給空調,把哥兒幾個差點兒熱休克了,大夥埋怨他:“七弟,你這個頭兒怎麼當的?”其實他算什麼頭兒?他自己也覺得好笑,不過幹活的頭兒罷了!好吧好吧,他答應幹完了掏錢,請客吃冰棍汽水。那些小青年會客氣嗎,當然要狠宰他一頓的。

他到底五十多歲,幹完了也冷飲過了,覺得有點兒累了,就在樂池僻靜角落裏,枕在他那吹了一輩子的巴列東盒子上,眯瞪起來。要不是大批人馬來到,把椅子譜架踢得稀裏嘩啦,他睡得正香呢!一睜眼,黑咕隆咚,他問:“怎麼啦?”這時他才知道臨時停電。七弟是那種分明不是他的錯,也總覺得自己要沾包,難逃罪責的人,趕緊跑到台上。隻見那個不肯開空調的俱樂部主任,急得直搓手,求他跟隊長講,不用個小節目籠住觀眾,一會兒電來了,人走光了,還演個屁?

七弟即使不講,隊長也知道這個道理。小節目?談何容易,沒有燈光,舞蹈不行,唱歌也不行,他轉身朝大褲襠:“你看呢?來個什麼獨奏之類!”

指揮正一肚子氣,怎麼這位長青樹又在這兒摻和,心裏一萬個不高興:“不行!”隊長傻了:“那怎麼辦?”

“你找他吧!”

“找誰?”

“那不就是七弟了!”指揮其實是氣話,七弟也不是聽不出來,他智商並不低於誰,不過他不大敢和人生氣,也不會生氣。但此刻,劇場裏黑天黑地,像開鍋似的嗡嗡著,要不弄點兒什麼節目,過不了三兩分鍾,就得一轟而散了。

隊長沒想到,指揮更沒想到,七弟抱著他那巴列東,拖了把椅子,從大幕邊走出去。也許劇場裏太黑太黑,誰也沒有注意他的出現,直到他吹出第一個音符,全場才大嘩不已。那些工人們,家屬孩子們,用手電筒一起照將過來。七弟明白,他此刻已無退路,隻有沉住氣吹下去,不管起什麼哄,也要吹下去。無論如何,能把觀眾留住在劇場裏就行了。

他吹起了他吹了一生的《塞拉德斯練習曲》(作品39號),那是一支專為巴列東這種管樂器寫的曲子,豪邁,低沉,富有男性色彩。這時,喧囂的人聲漸漸地安靜了下來,那些閃來閃去的手電筒光柱,也一支一支地熄滅,隻有觀眾席的熱浪朝他襲來。沒有一張臉,沒有一雙眼睛,隻有一片傾聽著他的黑暗。他從來也不曾這樣湧上來足夠的信心,他的嘴唇,他的手指,也從來沒有這樣得心應手過,他自己都懷疑自己的耳朵,這是從他嘴裏吹出來的塞拉德斯嗎?

七弟,還沒有體會過這種不被人瞪著眼睛的從容感覺,他自己也陶醉了。

劇場已經完全靜寂下來,隻有他的巴列東在娓娓訴說著,在細細傾吐著,那完全像是一個男人在自白,音調徐緩而又沉著,充滿了自信,然而對黑暗裏的聽眾來說,卻感覺到那其實是一個不幸的,多少有點兒悲傷的故事。

他已經忘記那結束的場麵了。當劇場裏燈光複明,一下子照亮了汗流浹背的他,無地自容的他,抱著巴列東不知所措的他,在台前台後幾乎狂熱的掌聲中,他也記不得怎麼回到樂池裏,坐到那個巴列東號手的座位上的詳細過程了。

從那兒以後,七弟還是那個七弟。

不過,要細細端詳,他倒真是有點兒漸漸老了的意思。

四、三舅

他踮著腳跑去開門,為的是不想驚動正在午睡的母親。

在兒子的心目裏,他媽媽是這個世界上不是唯一,也是為數不多的,全憑自己水滴石穿式的奮鬥,才獲得成功的人物。如今,像上一代人這種腳踏實地的努力,已不大為時下青年所樂於采取的了。試想,一個在年青時還僅是不識多少字的鄉下姑娘,從衛生員洗繃帶幹起,熬到能夠成為一名拿聽筒的醫生,該花費多少心血,該傾注多少精神,該投下多少工本啊!所以到了退下來的今天,不免心力交瘁,形神不支了。他很心疼這位為家庭耗盡了一生的母親,應該讓她好好休息,就盡量不要煩勞了。

但是,吃完飯,照例要小眠一會兒的敬蘭香,仍被篤篤的敲門聲驚醒了。

人到這個年紀,覺就淺了。何況當了一輩子大夫的她,已經習慣於睡夢中被人叫醒,被找到醫院,去處理什麼緊急搶救之類的事情。於是,她從安樂椅上抬起頭來,問客廳裏正在開門的兒子。

“洛洛,是誰?”

劉洛怔在那裏,不是他不想回答,而是不知該怎麼回答。

因為他開開門來,發現門外站著的這位來客,應該是太熟悉,而且可以說是熟悉到無法再熟悉的一個人,應該毫無疑義地認識,迎上去,擁抱,或者親熱,但是劉洛又覺得十分陌生,一下子居然不敢貿然認識了,喉嚨裏湧上來的一句話,本想親切地呼嘯而出,忽然間噎在那裏,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地卡住了。

劉洛想不到對方完全徹底地變了個樣,吃不準還是不是曾經叫作三舅的比他大不了多少,可卻是他母親的小弟弟。

70年代,他回鄉插隊,那幾年裏,幾乎沒有一天,他和他的這位小舅舅不在一起的。吃在一起,住在一起,種田在一起,甚至淘氣啊,惡作劇啊,為非作歹啊,也是在一起的。他答應過:“三舅,如果哪一天,我回城了,我一定讓我媽想法,把你也弄到城裏去。”

“洛洛,到城裏玩玩行,真在那兒住下來,不行的。”

“為什麼?”

“我是鄉巴佬呀!”

“大舅,二舅,都是我媽給弄出去讀書做事,從此離開鄉下,你為什麼不行?你是我媽最小的兄弟,她早晚會把你轉為城市戶口,將來,你還要娶一個城裏女人做婆娘,在城裏安家立業的。”

他三舅說:“沒人肯嫁給我的。”

“為什麼?”

“我是個呆子,你不知道!”

“你別聽人胡說,我媽是大夫,她說你不呆,就是不呆。你頂多是智商稍微低一些罷了!人家說你呆,你自己也認為呆,那你不就完了?”那時候,生產隊裏的人,也不大看得上這個反應不那麼快,做事,行動,說話,走路,都要比別人慢半拍,顯得有些遲鈍的三舅。

劉洛總是給他鼓勁兒。當時,返鄉知青在田裏做農活,都由當地老鄉帶著,手把手地教。而他,則要領著他三舅,那個大個子,應該是地道的莊稼人,卻亦步亦趨地跟著他,聽一個城裏來的小青年指揮。所以,世界上好多真理,有時也很不作數的,譬如,毛主席說的知識青年到廣闊天地裏接受農民改造的這句話,對劉洛就不適用了。他回到他母親的家鄉插隊,改造他那總不上路的三舅,倒成了生產隊長交給他的重擔了。

回鄉插隊三年多,到他考上大學,離開農村為止,他三舅還是那麼一副沒心沒肺,沒精打采的樣子。他和他媽討論過,也許三舅有點兒什麼毛病?當大夫的母親堅決不同意,她說:“醫學上對於弱智,對於白癡,或者對於癡呆兒,都是有診斷標準的。你三舅不是。”

現在,門口那張呆呆的臉瞧著他,他也瞧著那張不算萎靡,但也說不上是振作的臉。要不是眼前這張大而平板,沒有任何特點的麵孔,他不敢相信這個來訪者,果然是他的三舅,因為那套好像借來的衣服穿在他身上,變得不大像他了。但世界上像他具有這種毫無表情的臉,對任何事物都無動與衷,不關痛癢的臉,無論天塌下來,還是地陷下去,也看不出一絲喜怒哀樂的臉,大概是極少極少的,他認定了,並且回答他母親再一次的詢問“到底是誰呀”?才說了一句:“是三舅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