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風景(1 / 3)

一、九叔

九叔,是他治印的筆名。這兩個字鐫在章上,那塊石頭就身價不一樣了。

他在圈子裏有點兒名氣,因為他收藏的名家圖章多,名貴石料多,還有,他若給誰刻一方印,對不起,索取潤筆也多,就憑這兩個字。

其實他既不姓九,也不是排行老九,隻是他比較貪杯,又上了點兒年歲,便自封為酒叔。因酒太直露,改了這個九字,既有自嘲的幽默,也有提醒別人,了解他老人家的嗜好之意。在飯局上,他若在座,主人總是試探地問:“來點兒酒?”九叔便連忙作頷然首肯狀。他喜歡喝酒,越老越喜歡,已到了頓頓離不開的程度。

主人有的是真誠的,有的也是假招子,虛晃一槍的。但此時,不論真假,自然也就得隨之而問:“那麼,來點兒什麼酒呢?”

大多數人都說隨便,也有人說不喝的,也有人說頂多喝一點兒啤酒的。若問到他,或不問到他,他能扯下臉,總是要表一個很明確的態:“那就來點兒白的吧!”他對低度酒興趣一般:“那是女士們喝的酒喲!嗬嗬!”大家也比較喜歡這位九叔喝酒上的直率,若是不慕名,想求他刻章而又不想掏錢時,那時候,他不端架子,脾氣隨和,是個老少鹹宜,和顏悅色的可愛老頭。自然也就隨他的便:“對對對,就喝點兒白酒吧!”

“嗬嗬!”

主人於是不得不把臉正式轉向九叔,熱情地或裝出熱情地問:“你老說呢,來點兒什麼白酒?”

九叔撇開買單的主人,直接找服務員:“小姐,你們這兒都有什麼白酒呀?”

受過訓練的小姐,就開始報酒名,通常都是什麼貴報什麼。此刻不管是真誠的,還是假招子的主人,都有一把達摩克利斯劍懸在頭上的挨宰感。九叔不等那小姐報完酒名,便打住:“茅台太貴,就五糧液吧!”

也許和他同桌吃飯的次數多了,發現他對於五糧液,情有獨鍾,總是點它。於是那些知道他這種飲酒習慣的朋友,這其中有唱戲的,有畫畫的,還有寫報屁股文章的,出於尊老,便替他先說了:“五糧液吧,就五糧液吧!”

“嗬嗬!”九叔便笑開了。

酒上桌之後,服務員要開瓶之前,他一定舉手示意:“等等,小姐!”然後拿過酒瓶來,啪!翻轉一百八十度,此時,他的動作之麻利,一點兒也不像是上了年歲的樣子。這也可能是他經常治印,腕力比較發達的緣故。隻見那瓶口倏地朝下倒置,然後仔細端詳瓶底,是否掛有一滴酒珠,據他說,這是辨明五糧液真假的不二法門。

有人請教過酒廠的專家,人家回答說未必如此。但九叔在桌上這麼一表演,大家便信以為真了。就如他的治印,偏要大價錢,偏有人求他一樣。這世界上就有許多沒辦法說清楚的事情,他越開那麼高的價碼,越有人問津,越搶手,於是他也越不肯白給誰刻,不管多好的交情。金石界頗有人搖頭的,但他很掙錢,你說這怪也不怪?

“酒叔掙海了!”

“老鼻子去了!”

“酒叔,你好了得的。”

“嗬嗬……”碰到關鍵問題,若不想答理,他就“嗬嗬”一笑了之。

一喝酒,和錢拉開距離,九叔就變得非常可愛了,比他刻的那些一塊塊石頭圖章的潤格要可愛得多。一杯下肚,滿麵生春,燦如玫瑰,豔若桃花,三杯以後,臉色轉深,姹紫嫣紅,鋥明瓦亮。這時候,舌頭也卷了,言語也多了,也就益發地可愛了。

他刻了多少章,收了多少潤筆,隻有他自己知道,而且其中大部分是硬通貨,他也不否認,因為港台那邊很叫響“九叔”二字的,這也瞞不住。其實依別人意思,還不如直書“酒叔”,更有性格一些。他喝了酒以後,那性格就出來了,首先那雙眼睛朦朧了,可以看到酒意在眼眶裏流閃,其次那張嘴就有講話的欲望了,“嗬嗬”以後,開始講一些往事舊聞,尤其飯桌上有一兩位女士的話,談興就更濃了。而且他每次講,都好像第一次講時那樣興致勃勃,也不管別人聽過沒有和聽過多少遍。

“這個舊上海呀,有條四馬路,也就是現在的福州路,舊社會也這麼叫。你們知道嗎,這條路的東端靠外灘那麵,是銀行,證券交易所,中段便是書店和酒樓,當時中國最有名的幾家書店集中在這一塊兒,30年代好多作家的書都在那兒出的。而杏花樓呀,一些本幫菜館呀,也是滬上相當出色的吃飯請客去處。緊跟著西段,快臨近跑馬廳那麵,嗬嗬,便是舊時上海的人肉市場,聚集了許多長三堂子的會樂裏了。由此可見文化這東西——”他那酒眼看著在座的女士,“總是和金錢,女人,酒是不大容易分得開的。嗬嗬……”

他一邊講,一邊小口飲酒潤嗓子,講完了自然還是喝。主人反正覺得瓶已開了,錢已花了,樂得做這份人情勸酒,故作殷勤狀地湊上去:“滿上,九叔!”

到底是上了點兒年紀,嗜酒,但量不大,已經到了既不能不喝,但不能多喝,無酒不行,多喝也不行的境界。“好,少點,少點。嗬嗬!”

酒足飯飽,大家感謝主人的盛情款待,主人一定也總是要問一聲九叔:“喝好了嗎?您老!”

“嗬嗬!”喝得盡興的他,頷首,作頤然滿意狀。臉部的毛細血管都充盈起來,通紅通紅,顯然酒精使其血液循環加快,於是話就更多了,大家覺得應該是席終人散的時候了,可他還要講,那就聽吧!

“譬如這個火腿——”假如最後端上來一盆火腿竹蓀湯的話,他就要說醃製一缸火腿時,必須要有一隻狗腿在內的珍聞。假如是一碗馬馬虎虎對付的雞蛋湯,他就要說一個南方人到北方來,怕吃雞蛋但偏偏點了木樨肉,攤黃菜,和這個甩袖湯的笑話。無論狗腿,無論甩袖,也無論其他什麼,其實大家都聽他老人家講過好多次了,因為這樣吃飯的機會很多,但人們仍像第一次聽到似的感覺新鮮而有趣,每人從眼睛鼻子間擠出笑來,一起“嗬嗬”。

隨後,吃完了水果拚盤,好了,站起來了,散席了。

這時,主人就會把那瓶未喝完的五糧液,拎到九叔麵前:“您老帶著吧,尚可一醉!”

“嗬嗬!”

要是主人疏忽了,同桌的人也會把這瓶剩酒,往九叔的手提包裏塞進去的:“帶著吧帶著吧!”要是主人和同桌的人都把這瓶餘瀝猶存的酒,給忘在一邊,九叔就會止住服務員:“小姐別收走,別收走,把蓋子給我蓋上!不要暴殄天物哦!”然後,他自己“嗬嗬”地一點兒也沒有不自然地裝起來了。

由於有的酒樓,不大歡迎將未喝完的酒拿走,常用的辦法就是將瓶蓋扔得不知去向。這也難不住九叔,他會用餐巾紙緊緊塞住,一樣要拿走的。

走出酒樓,除主人派車送,很少自己打的。更多喜歡溜溜達達步行,若是有人陪他走一段路,依然談笑風生。隻要不談求他治印什麼的,他又會講一些你聽過多次的話題:“你知道舊時代的上海嗎?有條四馬路,有條弄堂裏,開了許多妓院,也就是長三堂子,你猜怎麼著,其實那是一條書店街……”

這時,那瓶酒在他提包裏晃蕩著,浸濕了那紙巾,便散發出濃鬱的曲香型酒味來。

於是,你會覺得那八字步走路的九叔,更像一位酒氣拂拂的散仙了。

二、八姐

八姐是唱戲的,因為小時學戲,頭一出就是《楊八姐遊春》,故而這樣叫開了,一直叫到老。準確地說,八姐隻是個早年唱戲的,後來不唱了,壓根兒不上台了。也不是倒嗓,也不是像梅先生蓄須明誌,什麼也不是,就因為沒什麼人聽戲,沒人買票,劇團散了架子,大牌們養魚的養魚,遛鳥的遛鳥,偶爾演場把老戲,例如徽班進京,例如豐富春節舞台,這時候,一要考慮名角,二要照顧年青人,“八姐,你就頂著劇場小賣部吧!”團長派活時這樣跟她商量。

頂了幾回,賣冰棍汽水帶賣節目單,八姐火了:“去你媽的吧!”和她兒子一商量,回家開了個小飯鋪。

八姐不算辭職,也不算不辭職,稀裏糊塗,領導對她就那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現任團長當年到團裏來做學員時,夜裏還尿炕呢!八姐那時是學員班長,偷偷給他晾曬褥子,為他遮掩過,如今好意思跟老大姐丁是丁,卯是卯嗎?再說,楊八姐,什麼角色,是他敢惹的等閑人嗎?

她兒子跟她是同一個劇團的,唱黑頭,戲校科班出身,他壓根兒不怎麼想振興京劇,至少他覺得那不是他凡人的事,練完了功,團長沒話可訓,就回家來幫他媽包餃子賣。

“得得,小祖宗,你給我留在劇團,別把功夫撂荒了!”

“還練?吃飽了撐的。”

“那麼多年白學了?”

“你老人家還在夢裏吧?”

“你別泄氣,萬一——”她老是寄希望於哪一天,京劇突然紅火起來。

“萬一個屁!”他才不信,嚷著也要辭職,勸他媽,與其雇安徽小保姆,不如雇他。

“你敢——”八姐舉起掃把。

小杜沒有他媽那份輝煌的夢,量體裁衣,把自己後半輩子安排了。第一沒文化,第二沒本事,第三,也不想太出人頭地,能有這間小飯鋪,賣賣餃子,也就滿足了。全想做偉人,這世界還裝得下嗎?這位在戲校念了九年,在劇團呆了九年的青年演員,戲唱得一般,好說不上好,壞也說不上壞,馬馬虎虎,湊湊合合。八姐的師兄,一位琴師早預言過:“這孩子不是門裏的蟲,別難為他了——”可她一輩子沒有唱紅過,是她的心病,她盼著她的兒子能實現她沒完成的理想。譚鑫培,金少山,裘盛戎是不敢指望的了,起碼也得是個角兒吧?可她兒子對她的夢一點兒也不理解,就會坐在案板旁邊擀皮拌餡包餃子,有這間餃子館,心滿意足了。

“這這這……”這位老演員一提起來,哭笑不得。

“誰讓你八姐辭掉工作去開小飯鋪呢?這不正對了他的沒出息了嘛!”

全是小杜跑東跑西,求上求下,才在火車站後身,租到了這間鋪麵房子,辦了營業執照。雖說背一點,不算太熱鬧,可附近有工地,有過往旅客,估計生意好做,顧客不會太少,他就一心撲實地忙活開了。

一個人有個夢想,比沒有夢想要強,但夢想要是永遠不能實現的話,那也真是不如沒有夢想。所以小杜很快活,他臉上洋溢著一種輕鬆感,愉快感,他學了九年戲,唱了九年戲,走了很遠的路,終於到了目的地似的,坐在麵案前,心就踏實了。有吃有喝有錢,小飯鋪掙的足夠娘兒倆花的,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你呀你呀,就這麼一輩子?”

“而夢想愈來愈渺茫的八姐,像永遠走不到目的地那樣,兩條腿累得拉不開栓,很痛苦,很痛心。她嘴裏總是念念有詞不能,不能!”她一不能讓兒子在這裏包餃子,二不能把一身功夫糟蹋了。正好台灣來了位經紀人,想物色幾個京劇演員,到那裏去給票友們說說戲,點撥點撥。

“媽,你甭聽蝲蝲蛄叫喚!”小杜才不信。

“王先生說,各個行當都找齊全了,獨缺你這個唱黑頭的。”

“別逗了,老太太,大花臉都死絕了也輪不上我。”

“那你就錯了,說白了吧,也就是他們那邊的票友們有錢給燒的,不過雇咱們個大陸上二三流角色,到那兒去陪他們玩玩罷了。”

“我陪人家遛嗓子,煩不煩?”

“興許碰到什麼人,什麼機會,一炮紅了呢?”這是她永遠的夢,沒辦法。她說服她的兒子。

小杜不想那些,不過,管吃管住管來回機票,還能賺點兒台幣,權當去旅遊一趟,還值得過。小人物,沒有什麼大誌向,紅,無所謂,玩玩,還不錯。

“但王先生想聽聽你,小杜,人家說得很客氣,來切磋切磋——”

“那就請他來吧!”

“你好好給他來一段拿手的。”

“媽,你別難為我了。我唱上了天,也這個德行。”

“我看那王先生也舍不得下大本錢請名角。”八姐咂了哂嘴,“可聽你唱完以後呢?”

“行就行,不行就拉倒唄!”

八姐說:“是不是咱們請王先生一頓?”

“你看著辦了!”

“到哪家飯店?至少也得烤隻鴨子吧?便宜坊,還是全聚德?”

小杜沒想到這麼隆重,隻以為留下來吃頓餃子罷了,便說:“至於嗎?萬一不成——”

“可也是!”八姐也怕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看情況吧,到時候再說。”

那位台灣的王先生,其實是個什麼買賣都做的生意人,包括做這種從大陸低價找演藝人員,在那邊再賺台灣大頭的買賣。其實,他對京劇是個純粹的白帽,連皮毛都說不上懂,隻曉得餃子好吃,讚不絕口,一談京劇,全不對茬。那位請來伴奏的琴師,也就是八姐的大師兄,就好像吃飯被石子硌牙一樣直咧嘴。她一看就明白了,指這位外行,她兒子大概紅不了。可她相信樹挪死,人挪活,萬一碰上機會,遇到明白人,懂行的,在海峽那邊唱出名呢?於是,一個勁兒勸王先生吃餃子,一個勁兒地給客人講京劇ABC,同時,翻出相簿裏的小杜劇照,給這位王先生看。

王先生也一個勁兒地:“好的,好的”,但不知是好那夾給他的餃子呢,還是好那些照片上大花臉的扮相。但是一本相冊,九年來未演過多少戲的小杜,能有幾張照片?倒是他媽的劇照,好多還是黑白的,讓那王先生看愣了。嘖嘖,和梅先生的合影,雖然密密麻麻許多人,但第三排裏就有八姐。嘖嘖,王瑤卿先生說戲時照的,坐在小馬紮上的那女孩,就是眼前這八姐呀!嘖嘖,在中南海為首長演完戲的集體照,扮丫環的八姐在前排盤腿坐著。

王先生對八姐佩服之至:“好了得的!”他雖不懂京劇,但照片他是明白的。

“怎麼說呢,那幾十年,雖未大紅大紫過,但卻沒閑著。唉!後來……”

王先生是生意人,馬上改主意了,他對八姐說:“要不,我跟你簽約得了!”

“我?”

她師兄說:“你怎麼不行!”

小杜有些意外,唱了半天他認為還說得過去的裘派《姚期》,竟白費力氣了。不過也好,去台灣溜達一圈是好事,但還不是得侍候人家,那也夠累的。“算了,媽,你去吧!興許圓了你的夢!”他心裏想,趁老太太不在家,找那個尿炕的團長談談,辦個停薪留職,省得老叫去開會。

三個月後,八姐為了省錢,經香港過深圳坐火車回來了。

到了家,小杜還在他那老地方坐著,麵前還是那一屜一屜包好的餃子。一點兒也看不出他唱過戲,還唱的是黑頭。看那挺快活,挺滋潤的樣子,她自己心裏倒有點兒不是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