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最怕胡庸醫(3 / 3)

所以提到敦誠的這首挽曹雪芹的詩,正因為這個“瘦”字。

“瘦”,是曹雪芹貧,病,荏弱,傷感的身世所致。“瘦”,也是作家“四十年華”,時值壯年,燈油耗盡,棄世而去的原因。正是這個“瘦”字,解開了《紅樓夢》中,求醫問藥,看病治療的場麵,為什麼如此之多;也解開了大師筆下,健壯之美,陽剛之氣的男子漢,為什麼如此之少的疑竇。他肯定是一個北京人所說的“病秧子”,“藥簍子”,所以,醫療話題之多,醫生人物之多,治病場麵之多,藥物名稱之多,構成這部小說的一個特色。

“包法利夫人,就是我”,這是遐邇皆知的,法蘭西文學大師福樓拜的夫人自道,是作家寫到情深處的真誠自白。一個作家要想在作品中,寫出絕對無我的境界,等於拔著自己的頭發,想徒勞地離開地球一樣,是絕對不可能的。惟其曹雪芹如此,賈寶玉也不能不如此,連帶著,引為契兄契弟的柳湘蓮,秦鍾也如此,都是女人氣十足的男性。能夠披掛上陣,廝殺強虜的英雄人物林五娘,恰恰是“將軍俏影紅燈裏”的一個有男人氣的女人。

曹雪芹的“瘦”,注定了他的孱弱體質,注定了他不少與醫生打交道,在《紅樓夢》中,醫生這個行當,是榮寧兩府以外社會分工中出現頻率最高的職業,在中國古典文學之中,它是獨一無二的,也就不必感到意外了。

不知曹雪芹是有心,還是無意,他寫的“張太醫論病細窮源”中為秦可卿看病的張友士(第十回);給賈母看病的家學淵源,兩代懸壺的王禦醫(第四十二回);“胡庸醫亂用虎狼藥”中的那位未必就姓胡,給晴雯看病的胡庸醫(第五十一回);“醜道士胡謅妒婦方”中,那個插科打諢,貧嘴聒舌的江湖郎中王一貼(第八十回)。這四位醫生,在一定程度上,倒可以看做是某些批評家的肖像寫照。

這樣譬喻,或許牽強,但人有病,要治,文有病,要評;治和評,這兩者,工作對象不同,工作性質卻是相同的。不過,治人病者曰醫生,曰大夫,治文病者曰批評家,曰評論家,稱呼上有所不同罷了。前人雲,“雌黃出其唇吻,朱紫由其月旦”,抑揚作品,褒貶作家,剖析潮流,針砭弊端,提倡什麼時,諄諄告誡之心,言短意長;反對什麼時,循循善誘之情,溢於言表。評家對作家的幫助,某種程度上類似醫生的救死扶傷,治病救人。

據我所知,中國作家身體健康者有的是,但作品是否也很健康,誰也不敢打保票,因此,如病人需要醫生一樣,作家需要批評家和評論家,更需要前瞻性的文學理論家。因為,文學家按感覺來寫作。評論家按規則做文章,感覺,很難說好或不好,規則,卻是能作出該和不該的判斷。所以,憑感覺的文學家,常常需要依賴懂規則的評論家指點,這就好比車要靠馬拉著走。但是,理論有時可能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樹長青,死的規則與活的感覺脫節太多的話,在文學史上,我們便會看到車推著馬走,或者,車拉著馬走的評論缺席的現象。

或點石成金,剖璞見玉,或一針見血,彈不虛發,或隔靴搔癢,不著邊際,或買櫝還珠,射不中的。正如醫生,有高低之別,評家,也是有好差之分的。遇到高明的醫生,藥到病除,遇到低劣的醫生,聾子治成了啞巴。同樣,遇到好樣的評家,如醍醐灌頂,遇到差勁的評家,一鍋糨子,越攪越糊塗。

深通醫道,有儒者風度的張友士,作為評家而論,這是對作家最有幫助的,因為他說真話,行,或者不行,雖然他說得很技巧,你能明白。而且他對毛病所在及其成因,並不隱諱,敢於坦陳他不敢苟同於別人的見解,既不附和,也不排斥,隻是切中實際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商量著解決的方案,這就難能可貴。牌頭不小,身份很高的王禦醫,自是大家風範。這樣的評家,多泛泛之談,好原則指導,喜旁敲側擊,你別指望他在一些具體的問題上,能答疑解難,但他言談中的智慧火花,對作家的撞擊,說不定山窮水盡以後,忽有柳暗花明的啟發。

而王一貼式的評家,就等而下之了,他那“秋梨一個,二錢冰糖,一錢陳皮,水三碗,梨熟為度”的“療妒方”,按他所講“吃過一百歲,人橫豎要死的,死了還妒什麼,那時就見效了”的說法,這就很像經常在作品討論會碰到的,發表一些不鹹不淡看法,不葷不素意見的評家,對作家而言,多麼有用說不上,多麼無用也說不上,但沒有王一貼的口若懸河,口吐蓮花,會場氣氛還真是熱烈不起來。至於穿著白大褂,拿著聽診器的胡庸醫式的評家,來給作家治病,倘若允許我選擇的話,我不會掛他的號,不是怕治不好,而是怕被他治死。

所以,醫生瞎治,不行,評家瞎評,也不行。治不好病,會死人,評不好文,不會出人命案,也很坑害作家的。海明威就說過,30年代的一些美國作家,由於按評家的教導寫作,結果患了不育之症,再也寫不出任何作品了。

對於文學,對於作家,碰上王一貼式的評家,吃那等於好話說了千千萬,廢話說了萬萬千,也許療效甚低,但耳朵還是受用的。碰上王禦醫式的評家,不完全肯定,又不完全否定,頂多要求你刪繁就簡,去蕪存菁,頂多希望你再上層樓,更下功夫,居高臨下,或褒或貶,難免會有一點不開心,但不至於休克死人,從此完蛋。碰上張友士式的評家,期望於文學繁榮,恨不能掏心窩子地助你一臂之力,碰到如此良師益友,豈不三生有幸?

蘭陵笑笑生寫《金瓶梅》,出現的醫生不少,但都停留在情節需要,起符號作用的角色層麵上。而《紅樓夢》中前八十回,出自曹雪芹筆下的醫生:張太醫之認真愷切,王禦醫之溫文好禮,王一貼之山吹神哨,胡庸醫之亂來一氣,每位都是文學上獨特的“那一個”,悉皆寫得栩栩如生。

因此,我想,曹雪芹創作《紅樓夢》,到第十回“張太醫論病細窮源”,要是遇上胡庸醫這樣的評家,這服給秦可卿治病的藥方,肯定會是“令芹溪刪去”的結局。所以,對作家而言,最怕的,是胡庸醫,離得盡量遠些,沒壞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