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文化史上,魏晉時期的何晏,是個很有名的人物。不過,他的名氣,正如東晉時期的大軍閥桓溫所言:“男子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那樣,屬於評價比較負麵,氣味比較難聞的一類。(據《資治通鑒》)
因為第一,在中國,提起“清談誤國”,始作俑者就是他。
自東漢末,到魏,到晉,從豪門望族的達官貴人,到上層社會的文人雅士,可以用“好莊老,尚虛無,崇玄談,喜頹廢”十二字來概括其精神狀態,這中間,既有逃避政治的一麵,也有吃飽了撐的一麵。這些老少爺們兒,經常聚在一起,手裏搖著用鹿科動物麈尾做成的拭子,一邊拂塵驅蠅,一邊議論風生。上者,探討學問,針砭時事,中者,品評人物,飛短流長,下者,閑侃無聊,言不及義。一個社會,都在那裏耍嘴皮子,說而不幹;一個民族,都在那裏坐而論道,述而不作,絕不是件好事情。由何晏倡起,夏侯玄,王弼等人的助長,這種手執麈尾的清談,成為中原社會的一種風雅,一種時尚。“迄乎永嘉,流及江左,猶末已也”,可謂流毒深遠。(據《資治通鑒》胡三省注)
因為第二,在中國,名曰強身,其實自戕,服用寒食散的病態嗜好,起帶頭作用者也是他。
魯迅就認為古人這種食散的惡習,類似清末的吸食鴉片,為禍國殃民之舉。而在魏晉,食散,是有身份,有地位,有財富,有權勢人士的一種標誌。寒食散,又名五石散,是由石鍾乳,硫磺,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等五種藥物配伍的方劑,因這些礦石類藥,帶有一定程度的毒性和強刺激性。食後奇熱難忍,痛苦異常,兩晉期間,士人競相仿效這種純係自虐的行徑,以示時尚,以示潮流,同時,也以示自己的品位和所隸屬之高貴階層。因為服藥者必須有錢,有勢,有閑,才敢玩這種自己跟自己過不去,自己折騰自己的遊戲,否則,輕則中毒,重則傷命。何晏吃開頭的惡嗜,竟風靡至隋、唐,荼毒之廣,為害之深,真是很難清算的了。
在魯迅筆下,“第一,他喜歡空談,是空談的祖先;第二,他喜歡吃藥,是吃藥的祖師”,這個何晏,在曆史的評價上,便沒有什麼好印象了。
何晏(190-240年),字平叔,南陽宛人。他的官職,三國正始年間的侍中尚書。他的身份,玄學家兼文學家,但他最令人側目的,身為曹操的養子,曹魏政權的駙馬爺,那可是再嫡係,再正宗不過的皇親國戚。更何況他來頭不小,出身於貴族世家,祖父何進(也有一說是何進之弟何苗),就是引西涼軍閥董卓到洛陽除宦官不成,結果自己把命送掉的國舅大人。他依賴妹妹為漢靈帝皇後的裙帶關係,而頓時滿身朱紫起來。漢重門第,魏重流品,何進雖為大將軍,但屠戶出身,很被當時的名門望族所鄙視,而不大受人們尊敬。正如巴爾紮克所言,若不經過三代的教化,成不了真正的貴族。到了何晏這一代,果然就很出息了。這位何家的後裔,不但“少有異才,善讀《易》、《老》”(據《魏氏春秋》),以才秀知名,而且還是一位在各類史書上都盛讚的美男子。看來,何家的遺傳基因,到了這一代發生了很大的變異。尤其,他皮膚白皙,儼若施粉,連魏明帝曹睿都測驗過他。南朝劉義慶的《世說新語》,就繪聲繪色地描寫過的。“何平叔美容儀,麵至白,魏明帝疑其敷粉,正夏月,與熱湯餅,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轉皎然。”雖然吃下剛出鍋的湯餅,滿臉流汗,結果證明何晏麵不敷粉自白,容不施洗自淨。所以,曹操的小女兒金鄉公主,看上了這位帥哥,嫁他為妻,從此成了最高統治者的養子兼乘龍快婿。
“太祖(曹操)為司空時,納晏母並收養晏,見寵如公子。晏無所顧忌,服飾擬於太子,故文帝(曹丕)特憎之,每不呼其姓字,嚐謂之為‘假子’。晏尚主,又好色,故黃初時無所事任。及明帝(曹睿)立,頗為冗官”。(據《三國誌》引《魏略》)
看來,曹操死後,後台沒了,失去保護傘的他,自然先要受到曹操繼承人曹丕的壓製,後又受到曹丕繼承人曹睿的排斥。於是,我們能夠理解這樣一個才華人品,無不出眾的何晏,直到239年齊王(曹芳)登極,曹爽親政以前,近五十年間,始終處於抑鬱不得誌的狀態之中,由於總不獲重視,不被青睞,便形成的悖謬逆反的心理。加之他自以為卓識,有如椽之筆,有墳典之學;自以為高明,有治國之能,有王佐之才。然而,珠玉在前,而市人不識貨,金聲玉振,而大眾不響應,因此,他的沉湎於清談、醉心於食藥,這種與中國文化正統,主流懦學,相忤相逆的思潮,都和他所處的壓抑的環境,鬱悶的心態,不得施展的遺憾,長期摒棄的孤獨,不無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