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問團一走,張連長就布置他,按王肅主任說的,時時刻刻注意周圍發生的事情,並和壞人壞事做堅決的鬥爭,不斷取得成績,準備在下年末的貧代會上講用,要爭取像張曉紅那樣成為“打炮的典型”,得到場部的樹立。並一再表明,王肅陪慰問團走時,對他的表現非常滿意,已經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要再接再厲。這番鼓勵,曾使他熱血沸騰,但也覺得為難,這類專題講用不像張曉紅那樣好創造事跡。沒想到隻要留心也不難,這不,輕而易舉就在這裏燃起了一朵小小的火花嗎?
“袁排長,我不同意你這觀點!”李阿三左手掐起腰,右手朝袁大炮一指,激昂地說,“要說成績最大的話,可以說奚大龍為保衛人民的財產英勇犧牲,給我們留下了永存的革命英雄主義精神,成為我們場知青向貧下中農學習的傑出代表!”
“怎麼?”李晉一把抓住李阿三,“奚大龍他……”
李阿三壓低了嗓音:“年三十晚上,他為了保護羊群隻身和狼搏鬥,獻出了年輕而又寶貴的生命。”
李晉急不可待地:“現在在哪兒?”
“埋在紮根林旁。”
丁悅純在一旁也愣了。
李晉聽著聽著,酸楚的淚水濕潤了眼眶。他腦海裏立刻浮現出奚大龍那勤勞樸實的身影和助人為樂的一件件小事:幫著年齡小的知青洗衣洗被,有的懶蛋子不願倒洗臉洗腳水,他看到後總是悄悄地倒掉……那天逃跑離開連隊時,湊巧他趕著羊群上山,一下子就被他猜出來了。當時,想起他平常那樣積極,真擔心他回轉身到連隊找張連長報告,以撈取進步的資本。誰想,他卻來了一番發自內心的忠告,勸他們回家後立即給連隊來封信,說明家裏有特殊情況怕不給假才跑的,以得到領導的一點理解。接著便說,自己也很想家,很惦念家,家裏也很惦念他,很想帶著奚春娣回上海一趟,也有過“逃跑”的念頭,但是,擔心走後這群羊別人照料不好,特別是這大雪蓋地的冬天放羊,要趕著進山,給羊找灌木林子……並一再表示替他們保密,並順手從兜裏掏出準備托人去縣城衝洗拍照完雪花的一個膠卷。李晉回城後不僅把這事辦了,並在爸爸的大書櫃裏發現了一本《雪花讚》的詩集,帶回來準備送給他。書中每首詩的題圖,都是些姿態各異的美麗的雪花。哪裏料到,他卻永遠地去了。
“怎麼--”李晉雙手抓住李阿三的肩膀頭,“就這麼平平淡淡地埋了?”
宿舍裏一陣沉寂。
李阿三酸楚地囁嚅著:“開……了小……追悼……會。”
“小追悼會?!”李晉非常激動,“奚大龍是咱們知青中的雷鋒,不,不僅是雷鋒,是英雄啊!你們這些嘴,為什麼不向連隊和場部反映?為什麼……”
牛大大接過話,心情被感染得也激動起來:“我們這些嘴,縱然再有一千張、一萬張也沒用,這嘴都小!”
李晉追問:“理由是什麼?”
“三條--”李阿三解釋,“一是小資產階級情調,總擺弄什麼雪花圖案、雪花照片;二是常和落後分子在一起,是非不明;三是光埋頭拉車,不抬頭看路……”
李晉使勁一推李阿三,鬆開手,激怒的樣子,肚子裏像是有好多話要說,就是說不出來。他明白了:奚大龍雷鋒般光輝的事跡和名字被埋沒,也和自己常接觸、和那次起哄收拾王大愣有關。他仰著臉,咬著牙,憋悶著氣,兩眼愣愣地瞧著天棚,半天才說:“這兒不……講理……總有講理的時候和地方……”
宿舍裏,歡騰的氣氛早煙消雲散,被沉悶得令人窒息的空氣充斥著。誰也不說話,誰也不再解釋,是的,已經爭辯得不能再去爭辯,已經說的不能再去說了!
沉悶啊沉悶!
窩囊氣和窩囊火,比公開受氣比公開發火要難受得多。
這時,有人給李晉傳話,說外邊有人找。他走到門口,就著簷下馬廣地安的花筐紅燈一看,吃了一驚:“阿妹,天冷,怕你去接,我才沒來電報,你怎麼知道我回來?”
“不來電報就不能知道啦--”竺阿妹嬌媚地一歪腦袋嗔怪道,“我眼睛亮著哩、耳朵靈著哩……”
她高興地奚落著,突然發現李晉臉上布著沉鬱的神情,一轉話題:“怎麼,有什麼不高興的事?”
“是的,”李晉往前挪一小步說,“方才,大夥兒議論奚大龍大年三十晚上犧牲的事,我心裏挺不是滋味!”
“可不是--”竺阿妹低下頭應酬一句,一轉身挪開小步朝大道走去,那樣子不是告辭,而是還往身後甩著聲音,分明是牽著李晉去散散步,“開追悼會那天,我們宿舍女知青幾乎都掉淚了,我……”她很明顯地哽咽了。
李晉跨上兩大步和竺阿妹成了齊肩,勸慰說:“算了,不管當官的怎麼說,反正奚大龍是我們場的知青樹起的一塊豐碑!”
“不光是一塊豐碑,”竺阿妹語調變得淒惋而凝重,“他,他……”
李晉覺得她總是吞吞吐吐,像有些什麼埋在心裏的話被什麼壓抑著迸發不出來,追問:“他怎麼啦,阿妹,他到底怎麼啦?你說!”
他說著跨上一步,反轉過來,雙手把著竺阿妹的肩膀頭。
春寒料峭的北大荒夜晚,靜悄悄,靜悄悄。在雪的映照下,濃陰的天空下,夜色是那麼美。連隊低矮的房舍也不顯得那麼粗劣、簡陋了。春天的腳步把大煙泡嚇跑,親切而柔和的氣息正在緩緩地漫來,茫茫曠野和山巒都在敞開情懷等著,等著。
竺阿妹瞧了李晉一眼,掙開他,緩緩地繼續向前走著,李晉一側身跟了上去。
“李晉--”竺阿妹步子緩慢,心情抑鬱得難受,往日脆亮的嗓音發出了幹澀的聲音:“我在什麼書上看到過這樣的話:‘愛情在甜蜜的同時又是自私的’,你說對嗎?”
李晉莫名其妙:“阿妹,我不明白,你要說的是什麼意思?”
竺阿妹終於把埋藏了好久的話說了出來:“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和你說過,為了祭悼奚大龍美好的心靈,表示對他的敬重和愛,我告訴你,請你不要生氣……”
“好,你說吧,我不會生氣。”李晉似乎覺察出了什麼。
竺阿妹停住了腳步,一對美麗睿智的大眼睛盯著李晉:“奚大龍追求過我,愛過我--”
李晉已料到,不再突然了:“你也愛過他?”
“是的!”竺阿妹回答得很幹脆。
“談過戀愛?”
“沒有。”竺阿妹搖搖頭,“他給我寫過信,表示過,很真摯。我雖然沉默,沒有回信,沒有表示,那些日子總是躲著他走,但我心裏就像他愛我一樣深深地愛過他!”
李晉追問:“何苦這樣,為什麼不公開呢?”
“不行的,不光是我爸爸、媽媽不同意,我顧慮也很大。”竺阿妹搖搖頭,“他是走資派子弟,我是黑五類子弟,當時是想,一根線上拴這樣兩個螞蚱,日後的生活可怎麼蹦躂呀!”
“你說的是什麼時候?不是來農場以後?”李晉微微泛起的醋意隱退了。
“那是在上海,文化大革命進行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時候--”竺阿妹陷入了深沉的回憶中,“我們住在一個區,我父親被造反派剃了鬼頭圈進街道辦事處的4號‘牛棚’,他哥哥被剃了鬼頭,圈進5號‘牛棚’。我膽小害怕,幾次給爸爸送點吃的送不進去,有一次趕上奚大龍偷著給他哥哥送東西,幫了我的忙,沒多久,又一次幫了我的忙。後來,奚大龍幹脆讓我把東西送到他家……”她接著講了一個個如何蒙混造反派看守,往牛棚裏送東西的生動、有趣的小故事。“有一天,他給我寫了一封求愛信,我隻是把愛藏在心裏,想愛不能愛,想愛不敢愛,隻好用回避謝絕了他。每次看到他心裏總不是滋味……你不知道,聽到他逝去的消息,我蒙頭哭得不行了,在木工房向遺體告別時,我真想撲上去趴在他身上大哭一場!前兩天,心情一直憋屈得難受。昨天傍晚,我自己到老遠的野地裏痛痛快快地放聲哭了一場,心情才好受了一些……
竺阿妹緩緩地講著,慢慢地走著,眼眶漸漸濕潤了,淚水不由自主地滾落下來。她見李晉沒吱聲,一側臉,恰巧李晉也一側臉,夜色朦朧中麵麵相覷著,互相探索著彼此的眼睛,一瞬間,又各自下意識地移開了。
啊,他們都痛心奚大龍就這樣以英雄行為給人們留下了春天般的溫暖,自己卻被惡狼奪去了生命,默默長眠在那虛無的世界。
竺阿妹緊咬著嘴唇,忍著抽泣。在淚水的遮掩下,夜仿佛變得黑了,農場的山野仿佛變得空虛了……
“阿妹--”李晉突然亮大嗓門,“你等等,我一會兒就來!”說完甩開竺阿妹朝宿舍跑去。
他很快又跑回來,攥著手裏給奚大龍衝的膠卷和放大的雪花照片,以及那本讚頌雪花的詩集,催竺阿妹:“走,領我到大龍的墓前看看!”
“你手裏拿的什麼?”
李晉如實回答後又催:“走!”
“什麼意思?”
“我認認真真地把大龍托的事辦了,還有這本詩集,可他連看也沒看一眼。讓他看一看,我心裏才能安靜一點,要不,這一宿也睡不著覺的!”他說完從兜裏掏出一盒火柴。
“你瘋了?!你也信這個?”
李晉語氣堅定地說:“以前我從來不信,今天要信一回!”
竺阿妹這才發現,並心境坦然了:對於奚大龍愛過自己,自己也深深地愛過奚大龍,李晉毫不介意。
他們來到紮根林奚大龍的墓前,李晉劃燃一根火柴,竺阿妹拿著詩集先燃著,然後放在清除了雪的一小片地上,又放上一大遝子雪花照片。
書頁和照片一起呼呼地燃燒著,火苗飛竄著、撲閃著。李晉和竺阿妹並肩站在奚大龍墓前,低頭瞧著,不,是在靜靜地默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