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當當!當當當……”
午夜時分,知青們正在夢中酣睡,大食堂門前的鍾聲驟然劃破寒寂的夜空,疾速而有節奏的三響一頓地向四處傳送著--這是緊急報警聲。
這緊急報警聲早已深深留在每名知青的心裏。那是知青進場第二年,“珍寶島事件”後,農場革委會根據上級指示精神,請來解放軍戰士幫助搞軍訓,為的是屯墾戍邊、反修防修,把邊疆建設成堅不可摧的鋼鐵長城。知青們在這緊急警報聲裏,進行過一次又一次演習。軍訓解除時連隊鄭重宣布:不管什麼時候,隻要聽到這報警聲,便是出現十萬火急的敵情,必須以戰鬥姿態迅速到鍾前緊急集合,隨時準備消滅入侵之敵,若有怠誤以軍法論處。入冬以來,廣播和報紙一再宣傳蘇修美帝亡我之心不死,這報警的鍾聲,就更增加了催人的緊張氣氛。
嗬,鍾聲是多麼緊急,仿佛我們的土地就要被敵人奪去,仿佛敵人的坦克和大炮就要隆隆地開了進來……人民不能欺,寸土不能丟!強烈的愛國神聖感把往日的恩恩怨怨、散散漫漫統統滌蕩光了,不容遲緩一分一秒。六個大宿舍的知青們沒有一個顧得上先去拉亮電燈,誰也不吱聲,在一片忙亂中摸黑穿衣、找鞋、找帽子,係上腰帶,趿上鞋,戴上帽子,邊係著衣扣邊往外跑。武裝基幹民兵去連部槍庫,普通民兵們在門口順手拎起鎬、鍬當刀槍。站成兩路橫排,武裝基幹民兵在前,普通民兵在後,很快就在鍾前集合齊了。
“稍--息--,立--正--,報數!”
隨著張連長喊聲跌落,兩排隊伍報數聲爆然迭起,比戰鬥還緊張的氣氛刹那間籠罩了夜色迷蒙的連隊。
報數聲此起彼伏。突然,從四平山後“嗖嗖嗖”升起三顆金黃色的信號彈,耀眼地在天空一閃即逝了。
這信號彈,像一股強大的外力,把每一個人緊張的心弦繃得更緊了。
“民兵同誌們--”張連長指指騰飛起信號彈的四平山後,亮著緊張的語調,“你們都看到了吧,這說明我們接到的上級的緊急情報非常準確:在四平山附近發現了特務活動,情況萬分緊急。現在看來,特務正放信號彈搞聯絡呢,考驗我們的時刻到了……”
這些天,報紙和廣播不僅屢屢譴責美帝、蘇修的戰爭野心,還報道了一個“蘇特”被擒的故事,“提高警惕,保衛祖國”、“要準備打仗”的一次次國際形勢報告,早已使不少知青躍躍欲試,摩拳擦掌了,隻要祖國一聲令下,對這些血氣方剛、滿腔愛國熱血的知青們來說,為了祖國,為了人民,真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那麼,對於“捉特務”這緊張而富有神秘色彩的戰鬥,誰不想大顯身手立下一功呢?!
“……咱們可能拉大網,也可能分幾路包圍,也可能明擊暗捉。不管怎麼的,一切行動要聽指揮,到時候再發子彈。”張連長比平時顯得格外威風,猛一揮手,“前--進!”他首先衝在前麵,浩浩蕩蕩的搜捕敵特大軍正式出發了。
稀疏的寒星閃爍著微弱的光芒。北大荒殘冬的夜風,還有幾分刺人肌骨。隊伍橫穿過公路以後,就沒有什麼路可走了,隻得摸黑踏進了茫茫的雪野。那些鞋帶沒係緊、棉褲腿短的知青,踏起的雪鑽進褲腿,很快就溶化成雪水,漸漸濕了襪子,濕了褲腳。
隊伍前進了一會兒,知青們緊繃的心弦在漸漸鬆弛,有的神秘地切磋猜想,你問我,我問你,議論著,前進著,隊伍沒影了,一大夥,一小簇,由兩列縱隊變成了黑壓壓的一片。
張連長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前頭。
無數隻腳腳起腳落,踏得積雪簌簌簌、沙沙沙,和著知青們嘁嘁喳喳說話的聲音,像一支神秘的北大荒小夜曲。
“跟--上--啦--”其實,張連長並看不出有落伍的,回過頭壓低著嗓子喊,“後麵的快點,別落後!”
確有幾個扛半自動的武裝基幹民兵落伍了,和幾個落伍的普通民兵摻在一起緊緊地尾隨著,拚力追趕著。
郝玉傑拽一把方麗穎:“來,我拉著你走!”
“哎呀--”方麗穎緊攆一步,聳聳肩讓背上的槍往後背靠靠,腳一拐一跛地說,“不知怎麼搞的,今天我這腳這麼不聽使喚,別別扭扭的!”
“就是呢!”郝玉傑應和著說,“我這褲子也皺皺巴巴,像是短了一段,不會是穿錯了別人的吧。”
袁玲妹也嘟囔:“我像穿錯了誰的鞋,覺得一隻緊一隻鬆。”
……
田野一回頭,聽到了嘁嘁喳喳的議論,發出了警告:“你們後邊瞎嗆嗆什麼玩意兒,要是暴露了目標,到時候拿你們開刀!”
這時候的指揮是最靈的,不論大幹部還是小幹部,都變得很有權威性了。
嘁嘁喳喳的議論霎時消失,寂寥的雪野上,隻有簌簌簌、沙沙沙的腳步踏雪聲。
“喂,鄭風華--”黃曉敏跨上兩步,和鄭風華肩並肩悄悄地說,“看來呀,這國際國內鬥爭形勢都很緊張!”
盡管知青們對黃曉敏有看法,認為他自私,對夥伴們封鎖先得到的消息,是“大學迷”,鄭風華還是高看他一眼,覺得他除具有大城市人的高雅外,知識麵廣,分析問題常常入情入理,特別在政治上,有些小見解,往往很新鮮,湊過去問:“怎麼見得?”
“這不明擺著嘛,你想想,九屆二中全會專門研究戰備問題,就說明問題的嚴重程度不一般--國際形勢可能不僅僅是報紙上披露的那點玩意兒,國際鬥爭形勢很可能比較緊張……”他說著說著,張連長又告誡要肅靜,他聲音壓到了最低限度,“現在報紙上不是公開號召要開展批修整風嗎,我爸爸來信透露--實質上是批判陳伯達,這說明黨內在不斷出現新的矛盾和鬥爭,也很有可能比較激烈……”
“批陳伯達?不能吧?”鄭風華有點驚訝,“聽說文化大革命那‘幹六條’是他起草寫的……”他還想說,聽說陳伯達給毛主席當過秘書,還聽說我們黨和蘇修論戰那些大塊文章,有的也是他寫的,廣播裏念起來那麼鏗鏘有力,文筆尖利而潑辣。總之,他對陳伯達曾是很崇拜的,不是神,可也不是一般人,怎麼又突然批起了他?如當真,太意外了!
“是的,沒錯……”黃曉敏向鄭風華靠了靠,把爸爸來信提到的,北京人正悄悄風傳,說是毛主席在廬山會議上如何批判陳伯達的“天才論”,繼而又聯係到林彪,談了一些看法。違背了爸爸信中一再說明的,讓他自己知道就行,不要對任何人說。爸爸所以寫信談這些,主要是讓他盡早地深入透徹了解國家的政治情況,以便站穩立場。他敢這樣冒昧,是因為他覺得鄭風華雖然生在北方的小城市,雖然有些拘泥守舊,但也有些不入俗的政治見解,比如對待“再教育”問題,就和自己的認識很合拍。
鄭風華聽完後,又是一個吃驚,問:“你爸爸說沒說,仗能不能打起來?”
“砰!砰!砰!”這時,前麵突然傳來了震耳的三聲槍響,接著就聽見亂糟糟一陣竄跑聲。
“就地臥倒!”張連長發出了命令,自己首先臥倒在了雪地裏。接著,知青們劈裏啪啦地全臥倒了,緊貼雪地的一顆顆心,在緊張地跳動著,幾乎都在瞪大眼睛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前方。有些膽小的女知青互相緊挽著胳膊,篩糠一樣打起了哆嗦,不是凍的,而是怕的--槍聲意味著前麵不遠就有凶惡的敵人!
不僅知青們,連張連長也蒙登了,心弦倏地繃緊了:看來是弄假遇真,要把假仗當真仗打了!
這場深夜搜捕敵特的出擊戰,本來是他一手策劃的。“再教育成果彙報會”後,王肅火不打一處來,單獨把他好一頓訓斥,參加座談會的知青無組織無紀律,說來來說走走,險些曬了台不說,尤其是那場抓“最大最大最大”和“最小最小最小”講的一派胡敲亂問,使他惱羞成怒,也就是因為慰問團在眼前,才把心裏燃起的火苗壓了又壓。這回一頓臭罵,把火全發泄到了他身上。最後,王肅用命令的口吻讓他盡量挖掘和發揮貧下中農對知青進行“再教育”的能量和潛力,整頓紀律,整頓作風,整頓思想,要盡快把連隊的風貌恢複到王大愣和張曉紅在時的狀態,否則就要唯他是問!
張連長冒冷汗了,一籌莫展了。
這麼忠於執行上級指示,特別是能認認真真執行王肅的指示,竟遭到這般對待,而且是對一個忠厚老實人,這多麼不公平呀!
他琢磨來琢磨去,越琢磨越覺得是王大愣傷了這裏的元氣。不是嗎,他王大愣對待知識青年還像對待勞改犯那樣,靠嚴管靠打罵,靠抓階級鬥爭。抓嘛,也行,全國一盤棋都在抓,你倒抓準呀,抓錯了李晉那一個“盜竊案”,偏偏李晉那幾個人是夥鬼不靈,竟被報複得直往桌子底下鑽,簡直傷了連長的威風。“要盡量挖掘和發揮貧下中農對知青進行再教育的能量和潛力”,話好說,王大愣也沒少費勁挖呀?!再教育,再教育,貧下中農下步應該怎樣對知青進行再教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