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王肅有指示,慰問團來後要求彙報,看來這個課題不撿起來是不行了。怎樣撿起呢?那三憶(憶苦飯、憶苦會、憶苦劇)都已折騰幾次了,手把手教農活也不是新鮮課題;何況,這三年裏,連隊各條戰線都是知青支撐著,不用教,就能獨立作業,而且有的還幹得很出色。那麼,這個“再教育”到底怎麼深入呢?從決定召開這個會議開始,他的腦袋就沒閑著,而且打電話請王大愣給出了主意,捏了點子……
“現在嘛,”張連長夾著口頭語,幾乎背出了王大愣的一些原話,“全國都在學習毛主席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繼續革命的理論,這個知識青年接受‘再教育’問題,也要繼續革命。現在,有的知青產生了‘再教育’到頂了的思想,這就要用革命大批判開路,把對知青‘再教育’問題引向這個深入……”
“我插一句,”肖副連長側臉向張連長示意後,麵向台下,聲音不緊不慢地說:“多長時間了,有一番話埋在我心裏,始終沒往外說。張連長這麼一說提醒了我,我實在憋不住了,才截斷張連長的話說一說!”他顯然是有些激動,竟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歎口氣說:“有人跟我反映,說有這麼一部分知青總覺得自己念了初中、高中,還有的念了中專,來當農工,是高射炮打蚊子--屈了才,這話可就要看怎麼說了!於是呀,場革委會號召在這裏過個春節,膽大的跑了,沒跑的發牢騷……”
……
會場變得驟然寂靜,知青們個個瞪圓了眼睛,因為肖副連長留給大家印象裏的言談舉止和音容笑貌是和藹、可親、純樸而又平易近人,還從來沒有誰見到他這樣激動,這樣發脾氣!
肖副連長突然挑高了嗓門:“……大家都知道,從抗美援朝戰場九死一生的十萬英雄的誌願軍官兵凱旋回國以後,沒見父母,沒見妻子兒女的麵,直接開赴北大荒,轉眼一二十年的時間,建起了幾十個農墾農場。他們是保衛朝鮮、保衛祖國、保衛世界和平的功臣呀!他們都不覺屈才,幹得滿有情緒,你們有什麼理由覺得屈才呢?!你們學的這點知識,是他們的血汗換來的。”
“屈嗎!”他拍拍胸脯,“你們都知道,我這個人從不喜歡吹,也從不會炫耀自己,今天特殊了,就要炫耀炫耀,就要吹吹,過去,你們中間有人問過我:‘肖副連長,聽說你給周總理當過勤務員?’我不過搖搖頭,或者笑笑,可以說--從沒正麵回答過。今天,我可以公開和你們說,不僅當過,而且解放後一直在周總理身邊;不光在身邊,周總理還對我不錯!當時,組織上要分配我當個縣太爺,我不去,聽說需要一批幹部支援北大荒,我懇求組織批準,背起行李就來了……”他喘口粗氣,放大了聲音:“當時,就有人問我為什麼,我說什麼也不為,就為的是咱是堂堂正正的共--產--黨--員--”
霎時間,會場爆發出了熱烈的掌聲,經久不息的響著響著。
肖副連長發這頓脾氣,是對一些知青牢牢騷騷,特別像李晉這樣不辭而別引起的。但說起“再教育”問題,他也很矛盾,說不清,道不明,心裏總覺得被調走的鍾指導員和鄭風華他們那些建議、要幹的事兒,應該是對的。可又一想,王肅講的也不無道理,“接受再教育”嘛,就要聽貧下中農的,提這建議,提那建議,牽著領導鼻子走,又不符合知青上山下鄉的大原則,那樣,他們不就成了主人了嗎?貧下中農不就沒處擺了嗎?想到這些,他腦子裏總是混漿漿的。
“其實,這……”肖副連長想涉及點再教育問題,話到嘴邊,覺得沒力量,把聲音放緩和扣到了今天會議的一個小題目上,“在這裏過幾個春節算得了什麼呢?!”
“就是嘛!”張連長覺得肖副連長一席話,雖有鼓舞作用,和今天的大會卻隻沾點邊兒,基本是走了題。雖對知青們那爆出的熱烈掌聲有點隱隱不快,卻借題發揮起來:“不過呀,肖副連長講的和我要說的‘再教育’問題,還不完全是一碼子事。有的知青跟貧下中農學了點東西,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就覺得了不起了,尾巴翹上了天,沒啥接受的了,是那麼回事嗎?農場種地的學問多了,比如說,這間混套問題,調茬口問題……”
馬廣地是個典型的報複鬼。他提出給韓秋梅遷戶口、吃補助糧問題得不到答複,對張連長一肚子火,始終發泄不出去。現在,他想難為難為他出口氣,就站起來,大聲截斷話問:“什麼叫間混套和調茬口呀?”這問題雖然很簡單,他也知道這個張連長對農活一通百通,但要講出個子午卯酉,確實是茶壺煮餃子--心裏有數倒不出來。因為有一次在宿舍問他什麼叫“一打三反”,他吭哧半天,剛說了個“一打就是打擊流氓習氣”就逗得大夥兒笑得前仰後合,他自我解嘲地說:“這事不歸我管,我怎麼知道,問王連長去!”
他不是要把對知青“再教育”引向深入嗎?這問題很簡單,也未必答得對!對了,是應該的,顯不出高明;錯了,可就是笑話。馬廣地問完心裏還琢磨,要是李晉在就好了,這事兒是他幹的,別人不說我是李晉的徒弟嗎?師傅不在,咱就亮一亮,讓大夥兒看看出徒了沒有,雖這麼想,還是覺得跟李晉比自愧不如。
“你請坐,馬廣地很虛心呀。”張連長對這一發問很高興,這樣,可以在這些翹尾巴的小知識分子麵前顯示一下懂農業的學問:“這間種,打個比方,就是一條壟上以大豆為主,隔不遠再來一棵苞米;這混作呢,就是一塊地裏不種一樣莊稼,五壟黃豆,五壟穀子;套作呢,套作就是混種時要高矮棵作物套換著安排,不能混種秸棵差不多一般高的……”
會場裏靜悄悄,知青們聽得很認真,因為這是明年將推廣的重要科學種田方法。張連長記憶猶新,是前幾天場部召開落實種植計劃會議上剛剛學來的,而且要照辦,當然得明白,還得記住。
其實,馬廣地自己也不懂,直勾勾瞪著眼聽著。
“再說調茬嘛,”張連長接著說:“就是今年種這樣莊稼,明年種那樣莊稼,不能老種一個樣!”
“為什麼?”馬廣地聽著很有道理,自己簡直是挑剔不出一點破綻,自慚形穢地產生了一種敗落感,但他聽李晉講過,想刁鑽地為難住一個人很容易,隻要回答上所問就一連串地緊緊追問,一個“為什麼”接著一個“為什麼”,窮追不舍,終有癟茄子色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