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陪更之夜(3 / 3)

“噢!”鄭風華本來覺得自己一往深情,聽了竟無言以對了。

頓時,他覺出了自己的稚嫩和單純。

“我第二天就把三百元錢給她寄了回去,並寫信告訴她:因時間已長,不能流產,孩子生完後我就送人!你猜丁香怎麼著?”

鄭風華變得像傻子一樣,愣了好一會兒才說:“這回,丁香該死心了!”

“死心?”白玉蘭有點鄙夷這一回答,“我很快接到電報,丁香說她要孩子……”

鄭風華恍然大悟地喘了口粗氣:“真是天下多少難堪事,全靠一張厚臉皮!後來又怎麼著了?”

“我立即拍回電報,謊稱為了讓她找不到孩子的蹤影,要立即動身去新疆的舅舅家生下這孩子。這樣,她才算死了心,再沒來信和電報。”

“留下孩子,將來說不定會給咱們帶來多少羅亂,”她聽鄭風華不吱聲,繼續說:“你能想象出來,我要下多大的決心、忍受多大的痛苦才能這麼做的……”

“玉--蘭--”隨著白玉蘭孱弱的聲音時高時低,鄭風華的眼眶漸漸濕潤了,再一次緊緊把白玉蘭擁抱進了懷裏。

啊,他在刹那間才感到,她這痛苦的抉擇是為了忠貞的愛情,是為了未來的幸福美滿。

白玉蘭依偎在這充滿男性溫馨的懷抱裏,感到無比的溫暖。在那來到農場不到一年時間的初戀裏,盡管有無數個黃昏和夜晚,無數個星期天一起漫步,一起坐在樹下相依,賞月傾談,但他很少主動地去擁抱她,隻是當明顯看出她要傾進自己的懷抱時,才順其自然地伸出雙臂。而在這更房短短的時間裏,他已經主動兩次擁抱著她,她很激動,很幸福。她癡醉般地將豐滿的胸脯緊緊貼近他的胸懷。盡管因哺乳的奶水旺盛未減而胸部豐凸,盡管穿著棉襖,但他屏著呼吸在靜謐中也聽到了她那因幸福激動而劇跳的心。愛,在臉上蕩出滿足的光彩,浮上了眯起的眼梢,浮上了濕潤美麗的嘴唇。那兩條曾在舞台上大展風采的黑油油的辮子,雖沒經過精心梳理,仍不失嫵媚的色彩,頎長地從兩肩垂落著。

此時此刻,在他倆的感覺王國裏,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仿佛時間凝固了,仿佛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

“咚咚咚……”突然傳來門被撞擊的聲音。

白玉蘭震悸地推開鄭風華,一怔。

“沒誰來,”鄭風華笑笑,“是愣虎遛兔套兒回來了。”

果然,他輕輕一推門,隨著一股冷風撲進屋內,愣虎噌地從閃開的門縫裏鑽了進來,把叼著的一隻山兔兒鬆口放在地上,搖晃著毛茸茸的尾巴舔起鄭風華的衣角來。

“喲,玉蘭,你來看--”鄭風華撿起兔子一攥,鬆鬆軟軟,還沒凍哩,“清晨打食兒吃剛套上的!”

白玉蘭湊過來,瞧著在鄭風華手裏嘀哩當啷沒腦袋的山兔兒,感到很奇怪:“兔子腦袋被什麼吃了?”

“不不,是愣虎咬的。”鄭風華搖搖頭,撫摸著愣虎的腦袋說:“這愣虎很聰明,訓練幾次就成,兔子進套以後,脖子勒得很緊,愣虎不會鬆扣,小彪訓練它把兔脖子咬斷,然後叼起兔身使其脫套叼回來!”

“噢,有意思!”白玉蘭輕輕地撫摸著愣虎,“這愣虎是挺聰明的。”

愣虎像是聽懂了白玉蘭的誇獎似的,又搖晃起尾巴舔起她的衣角來。

鄭風華從窗台上取來一把鋒利閃光的剔刀,麻利地先將兔皮剝掉,剔下兩條大腿後,又割下幾片胸肌肉,剩下的劐幹淨膛全扔進一個破鐵瓷盆給了愣虎。愣虎瞧瞧鄭風華搖搖尾巴,趴在盆子跟前撕啃起來。

白玉蘭按照鄭風華的指點,從門口牆上掛的麵袋裏掏出四個凍得梆梆硬的饅頭,然後,將一個用鐵絲子編織的烤篦放在爐蓋旁,把饅頭放上烤起來。接著,兩人一起動手,在鮮嫩的兔肉上放上細鹽麵和花椒大料麵,用鐵絲串住,打開爐蓋子,一人手裏一串在通紅無煙的炭火上熏烤著。

紅中閃黃的炭火光烤襲著兔肉,很快發出噝啦噝啦的響聲,漸漸烤出了肉油,不等滴落到爐底便很快變成蔚藍色的小火花,在滿爐膛的火焰中一閃即失了。一股股清新的肉香味飄出爐膛,在屋裏彌漫著。

兔肉熏烤熟了,饅頭也烤熱乎了,鄭風華又到外麵撮來一盆雪,往爐子裏加了些木柈,把雪盆坐在爐子上燒水喝。兩人麵對麵坐著小板凳,以一個小圓木墩兒為桌,香甜地吃起來。

他們吃著嘮著,不知什麼時候,太陽悄悄地落山了。

北大荒就是這樣,天短夜長,早晨七點鍾才亮,下午兩點多鍾就擦黑了。

西山後的落日噴射著格外耀眼的金黃色光芒,那潔白的雪山之巔像無數碎金在閃爍,構成了北大荒落日的壯麗景觀,當太陽一骨碌深深沉下去的時候,閃閃的金光消逝了--西天一下子變得黑暗了,大地更暗了。

爐膛裏不時發出劈裏啪啦的嘣爆聲,火灼灼,暖融融,飯還沒吃完,水燒開了,兩人又吃又飲,那樣簡單,卻那樣香甜……

“玉蘭,”鄭風華吃完站起來掏出手帕擦擦手,瞧瞧漸黑的窗外,指指床說:“你躺下休息吧。”

“你呢?”

“我打更,晚上常有附近農村的老鄉來偷東西。”

“外邊這些玩意兒,偷了也是公家用。”

“不,老鄉偷了木頭蓋房子呀!”鄭風華解釋:“我還得看著爐子,這屋子不保溫,火一停,屋子就冷,你睡吧!”

白玉蘭瞧瞧鄭風華說:“大宿舍前半夜還行,後半夜真冷,我當了半宿團長,蜷蜷著身子還是冷,沒睡好。”

“昨晚當了後半宿團長,今晚讓你當一宿廠(長)長,”鄭風華笑笑:“你就伸開腿,舒舒服服地睡吧!”

“那,我可要睡啦!”白玉蘭瞧著鄭風華粲然一笑,朝床那兒走去。

昨晚睡得晚,後半夜又冷,隻是似睡非睡,她確實感到疲倦。她脫掉棉衣、棉褲,又脫掉毛衣、毛褲,穿著襯衣襯褲進了被窩,頭往枕上一放,腿一伸展,好像從來沒有睡過舒服覺一樣。暖融融的被窩,就像全沐浴在明媚溫柔的光裏,感覺飄飄忽忽,像進了夢中的天堂世界。

她眯上眼睛,腰肢一動不動地舒展著,似睡非睡的時候,恍惚覺得像有個毛絨絨的圓球在心裏緩緩地滾動,竟舒服得越來越清醒,困意越來越少了,突然想起在家裏曾反複琢磨過的一件事情,竟忘記和鄭風華說了--

當她在家時反複思考,猜定鄭風華並沒有嫌棄自己失身而仍在愛著自己的時候,打算回連隊就和他結婚。如果連隊不支持,完全可以有理有據地去說服他們:張曉紅是新提拔的場革委會副主任,不是已經開先河結婚了嗎?!

這種想法產生以後,曾使她多次失眠。丁香從烏金市走後,特別是又接連拍去電報,她做了不少荒誕離奇的夢:有一天夜裏,竟夢見《白毛女》裏的黃世仁和穆仁智帶領一幫狗腿子把自己搶到了黃家,自己逃到深山老林裏生了孩子,變成了白毛仙姑;也做過一些甜蜜的夢:鞭炮聲中,頂著紅豔豔繡著花的蒙麵巾和鄭風華拜天地,洞房花燭夜裏,親密地依偎,親密地接吻,然後在鴛鴦枕上將腦袋埋在鄭風華的肩窩裏甜蜜地睡去……

她側轉過身,微微睜開眯著的秀眼。不知什麼時候,當餐桌的小圓木墩兒上點起了野豬油燈,鄭風華正專心致誌地坐在旁邊看剛才還在窗台上的那本《煤礦采掘知識》。她剛要用胳膊支撐起身子和他商量剛才想到的事情,突然意識到自己是隻穿著襯衣在被窩裏,又閉上了眼睛。

野豬油燈芯發著噝噝的響聲,芯火苗兒隨著鄭風華呼氣和吸氣在撲閃撲閃地忽而東歪忽而西晃著。突然,呼嘯的大煙泡卷起一片雪沙猛烈地敲打一下窗戶,那大煙泡風頭被撞回後,貼著牆灰溜溜地溜走了,野豬油燈噝噝的響聲被大煙泡撞擊窗戶聲淹沒後,又恢複了原有的節奏。

鄭風華專心致誌地翻過一頁又一頁書。

他扭轉過頭瞧瞧白玉蘭,發現她那樣靜,那樣安穩,那樣香甜,便又站起來躡手躡腳地打開爐蓋,又加進了滿滿一爐膛木柈,門口處牆簷角上的一簇冰霜融化了,有節奏地滴落著,剛一落地,便在幹燥的室內變成了淡淡的水汽。

白玉蘭輕眯著雙眼,隱隱聽見了鄭風華躡手躡腳的聲音,在那暖融融氣流的氛圍中不禁神誌迷離起來--

隻見鄭風華忍著詭秘的笑,躡手躡腳地走來,悄悄地、悄悄地,越來越近了。隻有一臂遠的時候,看透了自己在眯眼含笑佯睡,雙手輕輕地扶住床沿,猛一哈腰,正要對準她潤潤的唇吻去的時候,她呼地伸出兩臂去迎接,一下子撲了個空,胳膊回落時“叭嗒”一聲打落在了行李上。她隨即欠身睜眼看時,情不自禁地大聲呼喊了出來:“鄭--風--華--”鄭風華仍在那裏專心致誌地看書。她身體酥軟地躺下了。

“玉--蘭--”鄭風華聽到呼喊回頭時,白玉蘭已經躺下了,他急忙放下書走過去俯著身問:“你--做夢了吧?”

白玉蘭眯著眼睛有氣無力地搖搖頭。

這時,她多麼希望鄭風華能夠輕輕地掀開被,猛地擁抱她,親吻她,甚至希望他上床同寢,自己以身相許,也無任何抱怨。她仿佛覺得,隻有這樣才能證明,鄭風華沒有嫌棄她,仍在真正地、深深地愛著她……

這是一顆多麼熾熱地愛著他的純摯的心啊!

然而,鄭風華沒有,他發現她眯著眼,在迷離恍惚中搖頭,還以為她是過於疲勞了。他輕輕地給她掖被,把她袒露的雙臂輕輕地移進被窩。當發現在昏暗的燈光映照下,她那纖細美麗的臉龐更加使人迷離生情時,當他盯了一眼棉被下那凸起來的豐滿胸部和秀麗的豐姿時,他臉紅了,心跳了,一瞬間產生要掀開被熱烈撲上去的念頭,又在另一刹那被堅強的理智控製住了:她太疲勞了,她為著深深地愛著自己遭受的痛苦太多了,應該讓她全身心地休息,應該……

這也是一顆多麼熾熱地愛著她的純摯的心啊!

白玉蘭眯上眼睛紋絲不動了。鄭風華悄悄地退著步離開著,向爐旁“書桌”走去。他和她各自心底的希望都消失了。

--她在純然地傷感著。

--他在純然地抑製著。

她傷感著,他抑製著,他們都把天真衝動的想法潛藏進了心底。

啊,愛是甜蜜的,愛也是痛苦的。

鄭風華坐回小板凳拿起書,回頭瞧了幾次,見白玉蘭靜謐地躺著似乎睡著了,心情才漸漸平靜下來,把注意力又集中到書頁上。

然而,他哪裏知道,白玉蘭那靜謐的安睡是假象。她隱隱覺得雙乳脹癢,而漸漸又覺得脹痛起來。是,在家裏這個時候,正是孩子吃夜奶後要睡覺的時候,一股酸楚又湧上心頭,眼角偷偷地淌下眼淚;可憐的孩子呀,此時此刻你正是該吃奶的時候,你在吃什麼呢?是找不到媽媽的乳頭在蹬腿啼哭嗎?

這痛苦的姑娘,用苦水在自己心裏編織成了鍾愛鄭風華的五彩的愛的花環。然而,她在心裏劃出了兩個大問號:從遭王明明侮辱以後,鄭風華對自己是一種出於道義上的愛?還是仍如當初那種心心相印的情愛?

她再也忍禁不住,猛一翻身趴下嗚嗚地哭了起來。

“玉蘭,玉蘭,”鄭風華一怔,莫名其妙地走過來,撫摸著她抽搐的肩膀:“怎麼啦?怎麼啦?”

“嗚嗚嗚……”她哭聲不止,那樣傷心,似乎難以控製似的。

“哎呀!”鄭風華急得直跺腳,“玉蘭,你倒說呀,你到底是怎麼啦?你到底是怎麼啦?”

“嗚嗚嗚……”白玉蘭又哭一陣子,囁嚅著說:“我……我……想……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