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子勝追問原因。
金梅歎口氣,說:“從部隊轉業到這紛繁複雜的社會,看得多了,我慢慢發現,別說普通老百姓,就算是部分政府領導和工作人員,對消防部門的認知度也不高。就目前情況來看,消防就像奔馳著的列車上的一枚螺絲釘。當然,你或許會說,列車不能缺乏這枚螺絲釘。可是,‘列車車長’需要麵對他認為更重要的事情,比如必須按時完成運輸任務,比如必須要將捉襟見肘的經費用到他認為更重要的地方……”
賀子勝認真聆聽金梅的言論,思索良久,冒出一句:“那麼,您說,有什麼辦法能讓人們關注到我們這枚‘小螺絲釘’?”
金梅笑道:“要讓大家高看一眼,自身必須發光閃亮,讓大家移不開眼睛。”
賀子勝點點頭,說:“我懂了。”
他從區政府出來,打電話給馮媛媛,“媛媛,咱們銀行卡上有多少錢?”
馮媛媛得意地說:“這幾年下來,存下一些。”
賀子勝說:“有一萬塊嗎?馬上取一萬塊,我到你的辦公室拿。”
馮媛媛嚇了一跳,“你要這麼多錢幹嘛?咱們的存款總共就這麼多。”
賀子勝說:“江湖救急。”
從馮媛媛那兒拿到錢,賀子勝不由聯想到多年前,餘滿江因為墊付戰士醫療費,與趙芳爭吵那一幕。他不禁苦笑,沒想到,當年的故事會重演到自己的身上,所幸馮媛媛沒有多半句話就將錢交給他,他慶幸自己娶到一位明理的好媳婦兒。
回到大隊,賀子勝把錢遞給高歆,說:“趕緊去繳電費。”
高歆疑惑地掂掂手中的鈔票,說:“這是?財政部門劃撥的款項應該走銀行賬,怎麼會有現金?”
賀子勝說:“你就繼續囉嗦吧,錯過繳費時間,大隊、中隊被斷電,我惟你是問。”
高歆吐吐舌頭,快步小跑下樓。
首項工作師出不利,賀子勝沒有急著召開幹部會議。這兩年,賀子勝的性格沉穩不少,但骨子裏的衝勁,或者說衝動,並沒有改變。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麵臨一團亂麻。從內部看,孫明傑帶情緒;其他幹部缺乏工作積極性,甚至對自己有“看法”;大隊、中隊基層基礎設施陳舊落後,業務經費奇缺。從外部環境觀察,政府對消防工作認知度不高;社會單位消防安全狀況不容樂觀;火災隱患大量存在,等等。
他不得不承認,三天前進行“就任演說”時,他的想法還是比較理想化的,以為可以“快刀斬亂麻”,撇開過往重新起步。然而,事物的發展總有連貫性,他賀子勝進入首一大隊,就不可能將首一大隊的過去撇得一幹二淨。“斬”,顯然行不通,他不得不以“理”當先,找到線頭,先理順,再“織衣”。
他花上一周時間,每天上午翻閱大隊近幾年的檔案和法律文書,下午在高歆陪同下實地走訪社會單位。此外,挨個與大隊、中隊幹部談心。
當然,孫明傑是他交流的第一站。
在一天傍晚,他拎著一瓶紅星二鍋頭,手提幾件熟食,來到孫明傑家。孫家家境不錯,結婚時置辦了一套80平方米的二居室,位處支隊家屬大院不遠。
賀子勝進門時,孫明傑正在廚房裏滿頭大汗地炒青椒肉絲,排氣扇效果不好,滿屋的油味、辣味嗆人。蔣一娜大概早已習慣,安之若素,正給在沙發上爬來爬去的兒子孫皓喂飯。孫皓可是孫明傑的“得意之作”,用他的話說,總算生下一個“帶把的”家夥,就憑這一點,把生女兒的賀子勝硬壓下一頭,揚眉吐氣。
因此,賀子勝投其所好,推開門就嚷嚷:“哎喲,兒子,讓賀伯伯抱抱。”
蔣一娜瞪視他,糾正道:“應當稱呼你‘叔叔’好不好?別老占咱們家明傑便宜。”
賀子勝聽她話中有話,隻好裝傻充楞,揚聲喊:“明傑,別炒菜了,我買了幾樣小菜,咱哥倆好久沒聚在一起喝兩盅了。”指指廚房,向蔣一娜說,“模範丈夫,你有福。”
蔣一娜撅嘴,“好歹比媛媛有福氣。我瞧她一天賽一天能幹,現在連西餐也會做,裏裏外外全當家。”
賀子勝嘻笑道:“你別誇她,她做的哪叫西餐呀,那叫做胡子眉毛一把抓。”
說詰問,孫明傑已經把菜端上桌,蔣一娜示意賀子勝,“去,幫忙拿碗。”
賀子勝笨手笨腳拿碗筷,一不小心摔碎一隻碗,蔣一娜笑罵道:“瞧,媛媛把你寵成啥樣子?今後,你是不是要學孫皓,讓媛媛給你喂飯?”
笑歸笑,罵歸罵,蔣一娜是明白人,隨便扒拉幾口飯後,抱著兒子去陽台玩,留下兩個男人聊天。
賀子勝為孫明傑倒酒,說:“明傑,明人不說暗話,我知道,你對我有很大的意見。真的,我敢向你拍胸脯,我不是有意來橫插一杠來搶奪本該屬於你的職位,壞你的大事。”
孫明傑抿了一口酒,“你沒有必要著急解釋。能坐上這個位置,不管你用了什麼手段,都是你的本事,我技不如人,無話可說。”然後,側過腦袋看著賀子勝,“賀子勝,你是不是我命中的克星?為什麼你總擋在我前麵,處處壓我一頭呢?”
賀子勝見話不投機,歎一口氣,說道:“應該說咱倆有緣,扯不開的緣份,總能湊在一塊兒搭班子。你肯定希望大隊的工作再上台階,因此,下一步工作,我希望咱們能同謀共力。”
孫明傑帶著酒意推搡他,“算了吧,你有多遠走多遠,我算怵了你。從你那次到紅光商場處理事故,我就知道事情不妙。那一天,我已經跟扣押我的員工做通工作,馬上就可以被放出來,你一來,全成了你的功勞,而且成為解救我的大英雄,我卻落得灰頭土臉。”
紅光商場的事情原來還有這個曲折。賀子勝撓撓腦袋,還真覺得有些愧對孫明傑,有些像乘虛而入。他將自己麵前的酒杯滿酌,說:“對……對不起,明傑,我向你賠罪,我自罰一杯。”
孫明傑泛著紅眼,說:“你小子最會搞這一套,木已成舟,賠罪?賠你的大頭鬼!”
賀子勝酒量普通,多喝幾杯,酒勁上頭,聽到孫明傑開罵,便管不住自己的嘴,拍著桌子說:“不許罵我!告訴你,大隊當初對紅光商場的消防行政處罰,本身就有問題。”
“能有什麼問題?”
“紅光商場的整改確實需要增設一部疏散樓梯,可你僅僅給出15天的整改期限,讓他怎樣能夠整改完畢?明擺著讓他們停業嘛!”
孫明傑擺擺手,“《消防法》可沒規定每項隱患整改的時長。要按我的想法,如果不是法律規定‘經複查逾期不整改’才能責令停產停業,我當下就會貼封條。對於違法行為,就得毫不手軟地嚴查嚴處,誰來說情也不行。你不是不知道,前任大隊長和教導員是怎樣‘下課’的?就是因為在查處一家不合格公共娛樂場所上,本打算責令停業,後來不少人說情,他們礙於情麵放了一馬。誰知道偏巧這家場所發生火災,燒死3人。兄弟,教訓!慘痛的教訓!”
賀子勝嚷道:“你這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照你的講法,咱們消防大隊不用幹別的事兒,每名幹部捧一捆封條,挨家挨戶地貼上,萬事大吉?”
孫明傑帶著醉意,連連點頭:“不錯,你的說法非常有道理。”
賀子勝敲桌子,“我不同意你的想法。如果堵能解決問題,還需要我們做社會麵的消防工作?對於火災隱患,不能一關了之。”
孫明傑跳起來,蹲在餐椅上說:“看,大話精,你的大話又來了。火災隱患比比皆是,紅光商場你可以拿出整改方案,但是你能有精力逐個督促整改嗎?所謂社會麵的消防工作,我的理解,就是宣傳,大力宣傳咱們的做法。”
賀子勝譏笑道:“宣傳?你的宣傳也就是浮在麵上。我正在鬱悶呢,這兩天去社會單位檢查,發現一些單位的防火宣傳標語不少,抽查職工卻沒幾個懂得防火滅火知識的。看來,這是出於你的理念吧。”
孫明傑指著賀子勝的鼻子,“這就是我的理念。你說,你還能有啥好理念?”
“我這不是在跟你探討嘛!”賀子勝也赤腳跳上椅子,借著酒勁,與孫明傑針鋒相對。
“喂喂,你倆吵什麼!”正當兩人鬧得臉紅脖子粗的時候,蔣一娜適時地回到客廳,拿出常年彈壓孫明傑的高昂音色和寬廣音域,喝道,“安靜一點,你倆蹲在椅子上,像什麼樣子,打算大鬧天宮?不許吵!誰吵我攆誰出門。”
“王母娘娘”一出,無人敢於爭鋒。賀子勝想,這情景隻能是我被攆出門。趕緊告辭走人。
與孫明傑的談話不歡而散。第二天上班照麵,兩人都顯得神色訕訕,孫明傑的臉色倒緩和不少,而賀子勝仔細回思兩人爭吵的內容,也覺得多有裨益。
與大隊、中隊幹部的交流,沒有多大進展。鄭少青與孫明傑關係很好,因此有意無意回避賀子勝。何源甚為圓滑,與他交流時,他或者說一些不著邊際的套話,或者自言自語說“消防工作沒意思,明年我就轉業”,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態。展路倒是親近賀子勝,也有幹好工作的決心,無奈業務生疏,尚在學習防火業務階段。惟有高歆,常能與賀子勝深入交流。賀子勝發現,這名女孩雖然年紀尚輕,倒有一些獨到的見解。
有一天,坐在辦公室的賀子勝鬱悶地發呆,他明晰大隊、中隊的症結,卻一時無從下手,或者說,找不到突破口。
送報表的高歆開玩笑道:“副大隊長,你是不是在思考怎樣燒好新官上任的前三把火?隻不過,咱們幹防火,這三把火可是燒不得的。”
賀子勝苦笑:“當然不能燒。當今時代,‘新官上任三把火’早已淪落為貶義詞。咱們隻能澆三罐水。”
高歆說:“水?水好呀。不是有古話說‘上善若水’嗎,水至剛至柔,又能隨形生變,還有表麵張力和凝聚力。你有沒有注意到,每天清晨露水滴到樹葉上形成的水珠,一粒粒的小水珠沒有散落,並且團結成大水珠,水珠的形狀是圓圓的。這就是水的表麵張力和凝聚力的作用。”
賀子勝聽得入了神,“我跟水打了半輩子的交道,今天真是頭一回聽到你這種關於水的言論。”
他承認,高歆的話提醒了他。
凝聚力。
他想,首一大隊目前最缺乏的就是凝聚力。那麼,該用怎樣的方式激發大家的凝聚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