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奧德修斯(2 / 3)

我們揚帆搖櫓,一路西行,慶幸終於逃脫了死亡之手,可惜心內卻因為失去朋友而傷痛不已。宙斯此時看準機會從北方給我們送上一陣狂風,大地與海洋頓時被烏雲與黑暗所包圍。大家忙著降下船桅,可是還未等到收下船桅,兩根桅杆已經斷掉了,船帆也碎裂成爛布。我們設法駛向岸邊,在那裏拋錨停泊了整整兩天兩夜,才重新修理好桅杆,並配備上新的帆布。然後我們又出發,心中懷著對返回家鄉的熱烈期望。不料,我們剛經過伯羅奔尼撒南部的瑪勒亞半島時,一陣大風又將我們吹回海洋。我們在風浪中無助地顛簸了九天九夜,到了第十天,我們終於登上了食蓮人的海岸,這種民族全以蓮子為食。我們上岸汲取清水,並派兩位朋友隨一位使者去探查地勢。他們正趕上食蓮人的國民大會,因此受到了隆重友好的接待。主人們熱情而又有禮,並且捧出蓮子給我們品嚐。這種奇異的蓮子有著神妙的功效,人口比蜜糖還要甜美,而且吃過的人都會樂而忘返,希望永遠居住在那個島上。我們隻能用武力將他們帶回船上,一路上他們還中了魔似的哭泣反抗。

之後,我們繼續航行,來到了庫克羅普斯。那裏居住著野蠻而且殘酷的民族。

他們得到宙斯每年降予的甘露,不用耕種勞作也能五穀豐收。無論是大麥小麥,還是那葡萄藤上累累的果實,都看得讓人滿心歡喜。他們既無法律,也不召開會議,依山而居,各人過著自家的生活,鄰裏不相往來,各盡天倫之樂,過得平和安詳。

在延綿不斷的海灣外端,即距離庫克羅普斯不遠的地方,有一座叢林茂密的島嶼。

島上野羊自由繁殖,肥沃的土地使萬物繁榮,也讓這個小島成了花果寶地。美麗的島嶼上長滿了水靈靈的葡萄,沿海一帶綠草叢生,內地的土質也鬆脆肥美,極易各種農作物的生長。可由於庫克羅普斯不會造船,因此無法渡海去到這迷人的島嶼。

由於島上有著四季適宜的自然海港,進海灣的船隻輕而易舉地靠上了海岸。破曉時分,在神靈的指引下,我們登上了小島,並且獵捕了很多肥壯的綿羊。我們同行的十二條海船上的朋友,都分吃了美味的羊肉,然後大家就高高興興地坐在海岸上,以美酒鮮肉盡興到黃昏。

第二天清晨,我心懷好奇地坐船走上對岸陸地,前去考察一番當地的風土人情。當時,我對此地居民還一無所知。剛踏上岸邊時,我就看到上麵茂密的桂樹旁有許多高聳的山洞,周圍有許多綿羊和山羊,旁邊砌著夯得很緊的磚石,如圍牆一般。牆上構築著鬆樹和櫟樹交織的高大籬笆。後來,我們發現裏麵居住著一個身軀高大的巨人。他在距離較遠的草地上放牧,和他的鄰居毫無往來。他的心中充滿著仇恨與惡意,這個庫克羅普斯人就這樣孤獨而無羈地生活著。

我選了十二個最勇敢的同伴與我同行,吩咐其餘的人留在船上,將船搖到隱蔽的地方去等候著。我搬來一皮袋美酒,那還是在喀孔湼斯人那裏,伊斯瑪洛斯城內一座阿波羅神廟的祭司送給我的禮物,因為我曾饒了他和他家人的生命。我想,無論這裏居住著什麼人,美酒佳肴總能討得他們的歡心。

但當我們來到山洞時,卻所見無人,大家都外出放牧了。當我們走進去時,驚異地看到所有牆壁上掛著大塊的奶餅,羊圈裏有無數的小羊羔,而且綿羊和山羊各居一欄,地上胡亂地擺放著籃子、擠奶桶、罐子和水壺。我的同伴勸我拿走這裏的一切,然而我沒有這樣做,我一心想知道洞裏究竟住著怎樣的人,寧願得到他們的贈禮,而不是偷走他們的東西。於是,我們燃起火來獻祭神靈,然後稍吃些奶餅,靜靜地期待山洞主人的歸來。

終於,他回來了,隻見他肩上扛著一捆用來燒晚飯的巨大的幹柴。他一把將它擲在地上,聲音震天動地,我們嚇得趕緊躲進山洞的角落裏。雄綿羊和雄山羊被他留在山洞外的圍欄中,而母羊則被他成群地趕進山洞。之後,他用一塊哪怕是二十二輛四輪車都搬運不動的大石頭將洞口封閉,接著他便安然的坐下,一麵擠綿羊和山羊的奶,一麵讓羊羔吸吮母羊的乳房。他繼續做著他的事情,不久開始燃火準備做飯,直到此時,我們才將他看清楚。他如同他所有的族人一樣,隻有單獨的一隻眼睛,長在前額正中的部位,而且灼灼發光。他的雙腿如同千年的橡樹,手臂粗壯有力,可將巨塊的岩石像玩具一般的拋來拋去。

“你們是誰?”他對我們恐嚇道,聲音如響雷般地令人恐懼。“你們是強盜嗎?還是做買賣的?從哪來?”

聽到他的咆哮,我們嚇得渾身顫栗,但我盡力使自己鎮定,告訴他我們不是強盜,不過是從特洛伊戰場上回家去的阿開亞人,在海上迷失了道路。並且,請求他的保護與幫助,另外告訴他,宙斯是哀求者的保護神,有誰將他們危害,誰就將會得到懲罰。

但那巨人隻是仰天大笑:“外鄉人,你可真是個傻瓜!”他說:“你知道你遇見的是什麼人嗎?你以為我會敬奉神並畏懼他給的懲罰嗎?告訴你,除非是我自己發了慈悲,否則我絕不會放過你們!現在就說,你們的船泊藏在哪裏?”

我當然不會中他的計謀,於是狡猾地回答:“我的船被大地的震撼者波塞冬在岩石上摔得粉碎,整個船隊僅有我們十二個人脫險保住了性命!”

那獨眼巨怪聽了,一聲不吭。隻是隨手抓去我的兩個同伴將他們摔在地上,使他們腦漿進裂,鮮血直流,他不僅將他們撕碎做了晚餐,而且不單吃了肉,還將他們的五髒肺腑都吞食個幹淨,最後如山裏饑餓的獅子嚼食獵物一般,用牙齒霍霍地咬碎了骨頭,吸盡了骨髓。當時,我們惟有向宙斯祈求,並悲悼他可怕的罪孽。

巨人吃飽喝足之後,伏地深深地睡去。我真想用利劍剌穿他的腹部,插在肝髒與橫膈膜之間。可是,我眼望著那被巨石緊封的大門,不得不打消了這個念頭,畢竟我們無法搬動那塊巨石,就算讓那巨人下地獄,我們也不得不一直呆在這黑暗的洞裏,最後悲慘地死去。所以,我們任他酣睡,自己卻在驚恐的顫栗中等待黎明。

第二天一大早,這巨人起身去扇燃火堆並擠出羊奶,當然不忘攫去我們兩個同伴當早餐。剩下的我們膽顫心驚地悶聲不響,偶爾抬頭看看他,隻見他吃罷早餐便驅羊群出洞,並且關上身後巨石的大門,就如同關上一個箭袋的蓋子一樣。聽得見他尖聲吹著口哨吆喝著羊群,沉厚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我們被關在洞裏,每個人都擔憂著自身的命運,恐懼著自己不知何時會淪為巨人盤中的餐點。我隻顧在心中反複盤算,最後才想出一個自認為可行的辦法。靠著車欄,有一個巨人使用的超大的木棒,那是一段新砍下的欖橄木,所以要等候晾幹後,巨人才會用它。這木棒的長短粗細和船桅相似,於是我從上麵削下一根約六尺長的杆子,並且在同伴的幫助下打磨光滑,最後將杆子的一頭削光,並在燭火中烤得更堅硬。我的主意就是用這根尖頭的木杆,趁巨人熟睡後剌穿他的獨眼,當然,由誰去剌,就是大家抓閹決定。結果,抓選出了我們當中四個最勇敢的人,這正合我的意思。

傍晚日落之後,巨怪驅著牧群歸來。這次,他沒有在洞外留下羊群,而是全趕進了山洞,或許他對未來將要發生的事情有了疑惑,也或者是我們的祈禱被一個善心的神靈所聽見。巨怪入洞之後,依舊堵上大門,並從容地嚼食起我們的又兩個同伴。在他正盡興的時候,我將袋中那醇厚的美酒倒在木桶裏遞在他麵前,並且說:

“喝了這個吧!用此酒配香美的人肉,才是過癮得很呢!我特意將船上的美酒送來給你品嚐,本以為會獲得你的幫助,但你的行徑卻大出我們的意料。現在隻求你當我們是你最後一群造訪者!”

那巨怪隻是接過木桶,將美酒一飲而盡。如此明顯地看出,他是怎樣受用那樣一桶芳香的美酒啊!之後,他第一次用和藹的語氣與我們淡話:“異鄉人,請再給我些酒吧,並告之你們的姓名,這樣我便於給你們些贈禮。我們庫羅普斯人也是藏著美酒的。告訴你們吧,我是波呂斐摩斯。”

巨怪這麼說著,我就依他說的接連將木桶裝滿三次,他競全都喝得一滴不餘,真是個蠢蛋!當他灑性發作,開始頭重腳輕的時候,我告訴他說:“庫克羅普斯人,你想知曉我的姓名嗎?我有個奇異的名字,叫‘沒人’。大家都這麼叫我,包括我的母親、兄弟。”

巨怪回答:“好的,我將給你我的禮品。哈哈,那就是吃光你的同伴之後,最後一個再吃你!你滿意嗎?哈哈,多麼貴重的一份厚禮啊!還不趕快答謝!”

但他說最後幾個字時,已經是口舌打結,神誌不清了。他傾刻間“轟”的一聲仰後倒地,他那粗壯的脖子搭拉著,在醉氣熏熏地嘔吐吃進去的人肉和灑水。我看準時機已到,將剛才藏在糞堆的尖頭杆子撥出來,並紮進火堆讓它燃紅,見到火焰後,立刻連同四個夥伴猛刺入他那巨的獨眼裏。看到刺中了目標,我們奮勇的用杆子在他眼裏攪動,就像工匠造船時在木頭上鑽孔似的,眼見著巨怪的睫毛眉毛都被燒得焦黑,他那眼睛吱吱響著就像一塊燒紅的熱鐵被扔進了冷水缸裏。巨怪痛得大聲吼叫,忽地起身,使得整個山洞都震跳起來,我們立刻以最快的速度逃避到山洞最遠的角落裏。

波呂斐摩斯將杆子從眼中拔出,汩汩的鮮血湧出來,四處赤色流濺。他來回衝撞不休,獅子似地尖聲怪叫,以此呼喚散居在四周的族人。大家從各處跑來,圍在洞外,大聲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情。“沒人刺殺我啦!”他呼叫著:“沒人欺騙我!”那些族人聽他這麼叫喚,就說:“好啊,既然‘沒人’傷害你,那你叫嚷那麼大聲幹嘛!我看你是發瘋了!你啊!真是無藥可救!”於是大夥四散而去。

見著眾人離開,我打心眼兒裏高興極了。之後,盲眼的巨怪在洞裏東倒西斜地摸爬,苦痛地低聲呻吟,終於,搬開山洞口擋著的巨石,高壯的身軀坐在門口,兩手四處摸索揮抓,試圖捉著那些要和羊群一齊逃出去的人。他竟然以為我會蠢笨到那種地步。我經過稍略思索,終於心生一計。

我叫來同伴,讓大家用巨怪床墊上的柳條將洞裏厚毛的公羊三隻、三隻的綁在一起。我們則可以躲在中間一隻羊的羊肚子下,由厚重的羊毛掩護著,旁邊還夾護著兩隻山羊,這樣就保險地渡過此劫了。我自己選擇了那隻最高大的領頭雄綿羊,雙手攀抱著羊背,緊貼在它的肚子下麵,手指不忘牢牢地抓著那些卷曲的羊毛。就這樣,我們在溫暖的羊肚下躲藏了一夜,直到天明。

第二日清早,公羊先外出吃草,母羊則乳房鼓脹,等著擠奶。巨怪用手輕輕地在羊背上摸,發現並沒有人,卻絕計沒有想到去查探山羊的肚子下麵。我的那頭羊因為負載重,所以走得慢,最後一個出山洞。巨怪同樣撫摸著它,並說道:“我的領頭羊啊!平日你總走在最前麵,最先到草地,最先到水邊,可今日為何落後呢?難道是在為你主人瞎了眼睛而悲哀傷心嗎?如果你能言語,相信你定會告訴我那些惡漢的藏身之處!我必須得將他們的腦袋一個個砸碎在這岩石上,才足以泄盡我心中的苦惱!”

那巨怪說著,讓公羊走出洞口。到現在,我們所有人都成功地脫逃了那個險惡的山洞。當我們離得稍遠之後,我跳到地上,也將大家從羊上解下來。我們犧牲了六個弟兄,剩下的七個隻有為悲慘死去的同伴禱告。隻是順便我勸大家節哀,不要大聲悲慟,而應該立即將羊群趕上我們的船,回到同伴們中間去!

當大家平安上船之後,望著我們的船又快又穩地離開海岸時,隔著平靜的海麵,我向那個已經帶著羊群爬上山頭的庫克羅普斯巨怪大聲呼喊:“波呂斐摩斯,你招惹的人可不是一個等閑之輩,你吃了他的兄弟,如今,也遭到了宙斯和所有其他神所給你的報應與懲罰!”

當巨怪聽到這些,更加地暴怒,於是抓起一塊巨石舉過頭頂,猛地向我們擲來,他投的如此之準,差點沒砸上我們的船尾。雖然沒中目標,但是他那塊岩石所激起的巨浪與水花,讓我們的船漂回海岸,我們使出巨力才又離開巨人。雖然同伴怕再次激怒巨怪而過來阻止我,我仍大聲第二次呼喊:“聽著,庫克羅普斯人!如果再有人問起是誰刺瞎了你的眼睛,你最好不要蠢才一般地告訴人家:‘是沒人幹的!’你得告訴他們,你的眼睛是特洛伊的征服者伊塔刻的奧德修斯、拉厄耳忒斯的兒子刺瞎的。”

庫克羅普斯人聽到這些,憤怒而哀愁地向天喊道:先知的預言還是應驗啦!多年前,有一個預言家忒勒摩斯對我說,奧德修斯將奪去我的光明,刺瞎我的眼睛。

原本以為,他是與我同樣高壯的勇士,我將與之單挑決鬥。可萬萬沒有想到,今日會被一個如此羸弱的家夥,利用計謀將我灌醉刺瞎。奧德修斯,求你回來吧!我一定將你好好款待,並祈求海神給你保護,要知道我是海神波塞冬的兒子,我會求他讓你平安返鄉。說到這裏,他就開始祈禱他的父親,不讓我重返故土,給我們阻撓與磨難。最後,他說:即使他能回家也必須經受無數年非人的漂泊生活。讓他在茫茫的海上孤寂悲涼,讓他返鄉後也是不幸連連。

波塞冬聽允了他的祈禱,從此予我不利。巨怪說完之後,又將岩石向我們拋來,幾乎又中目標。我們不得不奮力爭鬥,終於搖槳駛出漩渦。後來回到眾人隱藏的小島,大家歡聚。本來,友人見我們長久未歸,還以為我們遭不測而死,此刻見我們歸來,即大聲歡呼。我們登陸後,將從庫克羅普斯人那裏偷獲的羊隻與大家分享,由於我功勞巨大,眾人同意將載我出逃的領頭羊也分與我。我立刻決定將羊獻祭宙斯,並燒烤羊腿供奉予他。但神靈們並未接受我的獻祭,仍決定要我的同伴與所有船隻全部毀滅。

當時,我對神意毫無領會,仍是無憂無慮地盡情歡樂,心懷愉悅地盡享美味直至黃昏。之後,我們躺在海岸那柔細的沙灘上,枕著濤聲睡去。次日,當太陽光輝灑萬物時,我們啟航,繼續向故鄉奔去。

後來,我們來到埃洛斯居住的一座島嶼。埃洛斯是希波忒斯的兒子,眾神的好友。這座島嶼漂浮於海麵,周圍砌著銅牆鐵壁,島底的地基是一塊光滑的巨石,那巨大的岩塊順著島上的陸地一直延伸。島上有著埃洛斯的宮殿,他和他那六個兒子、六個女兒以及妻子,共同飲宴作樂。好心的國王收留了我們,並善待了我們整整一個月。我詳細地告訴他我們經曆的一切,並請求他幫助我們返回家鄉。他十分樂於助人,我們臨行時,他還贈給我們一隻裝得滿滿的皮口袋,那可不是一般的口袋,而是用養了九年的老牛皮製成的,裏麵裝著可以吹遍世界各地的大風。原來,埃洛斯是宙斯的兒子,父親令他掌管各類風,因此他有權收放並分配它們。他們用銀線編的粗繩親自把風袋緊緊地綁在船上,並紮好袋口,以防漏風。等所有的準備工作辦完,他給我們送上西風一陣,原本我們可以就這樣的安全返鄉,可是,由於我們自己的魯莽行事,使自己陷入了又一次巨大的災難。

在海麵上航行九天九夜之後,到了第十天晚上,我們已經到達了家鄉伊塔刻島的附近,甚至都看到了海岸上遠遠燃燒的烽火了。此時——偏偏在這個時候,我覺得勞累疲乏,多月的困頓讓我倒頭睡著。而在這之前,我都始終不眠不休地掌著船舵,未敢將重責托付予人。趁我睡著的時候,船上的夥伴紛紛猜測著埃洛斯國王贈我的皮口袋裏究竟裝了什麼。似乎大家都一致相信,裏麵裝滿了金銀珠寶。最後,一個心懷妒嫉的人開始說起來:“奧德修斯可是名利雙豐啊,不僅四處受到尊敬與愛戴,而且一個人從特洛伊帶回了無數戰利品!而我們呢?同樣冒險吃苦,如今卻空空兩手,一文不名。你們瞧,埃洛斯又給他添了滿滿一袋金銀!怎麼樣,我們至少得看看裏麵究竟裝了多少寶貝吧!”其餘的人立即讚同了這不幸的建議。於是,風袋被解開,四路狂風都呼嘯著傾囊而出,巨猛的風搖蕩著海浪,將我們的船隻毫不留情地卷入大海。

我從睡夢中驚醒,等我知曉了如此不幸,真絕望得恨不得跳海溺死罷了。可是,我還是決定振作起來,決定鼓起勇氣承受一切。狂風肆虐,又將我們吹回埃洛斯島。我獨自一人領著一位同伴和一位使者到宮殿去拜見國乇。國王與妻小正在用餐,他們見我回來,吃驚不小。等知道我們放出袋中颶風,這個管理各種風力的埃洛斯氣憤得從座位上站起來,大聲喝道:“你們這群可惡的人!你們將得到神賜的報應!滾吧,你們這些將被神遺棄的人,你們這些受盡了詛咒的人。”於是他臭罵著將我趕出去,留下我們悲傷地離開那裏,又繼續向前行駛。可是整整七天過去了,仍然見不著陸地,大家都絕望了。

終於,我們見著了海岸,那裏有一座多碉樓的城池。後來我們知道,這裏叫忒勒菲羅斯,裏麵住著萊斯特律戈涅斯人。我們當時對城裏的情況毫不知情,隻是一直駛進港口,港口內海波平如鏡,周圍山岩聳立,如傘蓋一般。登上海岸上的岩石遠望,未曾看見一塊耕田,也不見農夫、牧人與牛羊,能見著的僅是一座城池上繚繞的青煙。我派出兩個好友與使者向前探查,他們順著林中小徑,直奔城池附近。

我們忽然遇見了一個手執水罐的女郎。那姑娘是此地國王安提法忒斯的女兒,她正要去名為阿爾塔奇亞泉的地方去取水。那姑娘高大壯碩,讓人吃驚,不過她十分友好地給他們指出父親居住的地方,並態度溫婉地向外鄉人介紹他們國家的風土人情,他們的城市、君王與田野。大家聽了介紹之後,高興地想走進城去看看,沒想到被眼前的景象驚嚇得呆住了。這個叫萊斯特律戈涅斯的城市竟然是個“食人城”!

他們的王後突然顯身在我們眼前,高大得如一座山峰。這個城裏的人不僅長得高猛,而且專以人肉為食。王後高聲喚出丈夫,他們一把抓住我們的使者,洗剝幹淨,留下做了晚餐。另外兩個嚇得亡命逃竄,可巨人們召集人馬全副武裝而來,並以巨石投擊的我們的船舶。隻聽見四處滿布著垂死者的嚎叫與船板裂開的聲音。我將自己的船拴在一塊岩石後,才逃過一劫。待其它船隻全部沉沒,我才收羅了那些留下的夥伴,並一起駕船逃出了港口。那海麵上的慘景啊,讓人永世不能忘!那些死去的、將死的、漂浮在水麵上,隨波漂散了。

我們擠在一隻海船上,搖槳前進,不曰來到了埃埃厄海島。這裏住著仙女喀耳刻,她長得無比美麗,是國王埃厄忒斯的妹妹。島上有一座漂亮的宮殿。我們進入港口時,還未知這是誰的住所。停泊拋錨以後,我們疲勞不堪地帶著喪友的悲痛躺在草地上休息,一直睡了兩天兩夜。第三日清晨,我身佩寶劍,執著長矛動身前去探查情況,終於發現了一縷青煙,從喀耳刻的宮中緩緩升起。可我吸取往日的教訓,沒有直奔那裏,而是首先回到朋友中間,先派人再仔細詳查一下。

由於早已開始缺乏糧食,大家都饑餓難當,一定是我們的遭遇讓某個神靈發了善心,於是賜我們一頭高大的雄鹿。我投槍擲去,正中它的背部,槍尖從肚子冒出來,然後,我腳踏鹿身,撥出長槍,用柳條結成繩索,縛著雙腳,將它背上船去。

由於負重太多,一路我得拄著槍走路,但有了食物,心中十分歡喜。

大夥見到我肩上扛著這等美物,頓時高興得跳起來。於是,眾人動手將獵物洗剝幹淨,燒烤得香味四溢,引得大家口水直滴。我們繼續尋找著,看看能否再從船上翻出一些麵包和酒水。直到現在,我才對大家講起看到一處有人居住的地方冒出煙柱。但大夥對此再無勇氣與興趣,畢竟大家都銘記著庫克普羅斯人山洞中的悲慘回憶,也記得萊斯特律戈涅斯國王那淒涼可怖的海港。經過兩次希望的破滅,我是惟一保持著勇氣與力量的人。於是,我將大家兵分兩隊,一隊由我率領,一隊由歐律羅科斯率領。然後,我們在銅盔裏抓鬮,結果歐律羅科斯抽中,於是他帶著他的二十二個人向我所看見的冒煙處出發了。

不久,他們就找到了那座華麗的宮殿。這座石頭宮殿坐落在綠樹蓊鬱的山穀裏,周圍砌著漂亮的磚石。女神喀耳刻就住在這裏。大家走近宮殿的柵欄,萬分驚駭地發現,那裏四處跑動著野狼和猛獅。那些獅子抖動著蓬亂的鬣毛,野狼露出尖銳的牙齒在一邊徘徊。他們害怕得正欲逃跑,不料卻被野獸們團團圍住。可奇怪的是,那兒猛獸卻並不傷人,隻是從容、緩慢地走過來,態度似乎十分溫和,就如同馴服的狗對著主人搖尾乞憐地獻媚一樣。後來我們才知道,這些動物其實都是人,不過是被仙女施了法術才變成野獸的。

因為這些野獸們並沒對他們加以傷害,所以他們又大著膽子走近宮殿的大門。

忽而,聽見宮內傳出悠揚動聽的歌聲。喀耳刻這個美貌的仙女是一位驕人的歌者,她正在輕輕地歌唱。最開始,是波利忒斯看到了她,並第一眼就對她產生了歡喜之情。波利忒斯這個我最器重的夥伴和大家一起呼喚女主人出來。

仙女果真走到門口,十分友好地微笑歡迎大家。除了歐律羅科斯以外,大家都隨著進去。要知道歐律羅科斯是一個特別謹慎的人,他吸取以往教訓,所以他覺得對此有些疑慮,也似乎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仙女把大家請進宮殿,請大家就座於高高的、舒適的沙發上。她為眾人取來奶油、麥粉、蜜糖和美酒佳釀,並用它們調製成一種可口的糕餅。在調和時,她趁人不注意往食物裏滴進一些惡毒的藥草汁液,他們吃過以後,會神誌不清地從此忘記自己的故國家園,並變成獸類的模樣。果真,不知內情的夥伴們剛咬了一口糕餅,就變成了全身長毛的豬仔,並“哄、哄”地不斷嚎叫。仙女將他們驅進豬圈,再無可口的食物相予,而是像對待其它豬玀一樣,丟給他們一些僵硬的橡子與野果。

在遠處,歐律羅科斯看見了一切。他速速逃回到船上,向我們講了朋友們的悲慘遭遇。他一路狂奔過來,到我們身邊時緊張得吐不出隻字片語,隻是不斷地從眼中湧出淚水,悲慟得說不出話。

最後,我們強迫他說出一切,他才忍著焦慮與恐懼敘述了剛才所發生的事情。

聽到這些可怕的消息,我急忙佩上寶劍,背起了強弓,命他帶我去尋找宮殿。可他卻雙臂抱住我的膝蓋不讓我去,懇求我留下來。“請信我一次吧!你就是去了也救不回他們,倒是送了自己的性命。我們還是趕快離開這鬼地方吧!”我聽罷後,仍然二話不說地獨自上路去了。

正趕路,忽遇一美麗的青年,他自己高舉金杖,這讓我認出他是神靈的使者赫耳墨斯。他握著我的手說:“為何你要在這陌生的叢林裏徘徊呢?喀耳刻那迷人的女神將你的朋友關進豬圈,你以為你能救出他們嗎?我想你冒失前去隻會盲目送死!但我會幫助你的,我會送給你一件防身的東西。你隻要帶上這株神草……”說著他從地上挖開一株開著乳白色的小花的黑色草根,她便無法傷害你。仙女會給你調製一種加過魔汁的蜜酒,隻要你有這棵神草,她便對你施不了法術。萬一她想用長長的魔棒觸碰你,你就立即撥出這寶劍向她奔去,擺出一副將要殺她的樣子。

情急之中,她會乞討求饒,你就可以逼她立上重誓去保全你的生命。之後,你完全可以與她相親相依,與她耳鬢廝磨的住在一起,相互間慢慢熟悉之後,她不僅不會拒絕你的要求,而且會放了你的朋友。

赫耳墨斯話畢過後便不見蹤影。我驚惶不安地思慮萬千之後,決定就如他所說那樣行動。來到宮殿門前,我大聲呼喊,仙女開門友好地招呼我進去。她引我在華麗的位子上坐下,並將小小的足凳放置在我足下。她為我調製蜜酒之後,還沒等我喝完便用魔杖來觸我,毫無懷疑地相信我會立刻中她的法術變成野獸。在她用魔杖抵觸我的時候,說:“快滾去豬圈,找你的朋友去吧!”沒想到,我卻不動聲色地從劍鞘裏撥出利劍向她刺去,似乎要一劍刺死她。她大驚失色地跪下求我:“可憐可憐我吧,你這偉大的神人!從來沒有誰能抵擋住我的魔法。難道你是奧德修斯嗎?赫耳墨斯早就說你將會來這裏。如果是這樣,請你收起寶劍,讓我們成為朋友吧!”可我卻仍然做出一副要殺她的模樣,逼她立下誓言,從此不再傷害我。仙女果真那樣做了,見她宣下誓言之後,我才毫無戒備地安心睡了一夜。

第一日清晨,她的侍女,那些同樣美貌的仙女們忙著替主人整理房間。第一位仙女用紫金色的華麗坐墊鋪墊著王座,第二位則在椅邊安置銀幾,並擺上金籃,還有一個侍女則用一隻銀罐調酒,分盛在金酒杯內,最後一個侍女則取來清新的泉水,倒人支在火上的炊鼎裏。水熱之後,她們侍奉我沐浴更衣,並搽抹香膏。接著,我在她們的邀請下與喀耳刻共進早餐。麵對著滿桌的美味佳肴,我卻拿不起酒杯,吃不下飯食,隻是默默地坐在漂亮的女主人對麵,愁容滿臉地不言不語。她終於禁不住問我是何原因,我回答說:“一個人隻要沒有完全失去良知與正直,他如何能在朋友身遭不幸的時候還盡情歡宴呢?如果你真的想與我為友,那就請放了我的好友,讓他們恢複人形吧!”

喀耳刻不多言語地立即揮起魔杖,之後她出門將我的朋友從豬圈趕進宮殿,並給他們盡數塗上解藥,大家就馬上顯出原形圍繞在我身邊了。朋友們變回人以後,比以前更加青春貌美了,他們滿心歡喜地向我奔來,握住我的雙手,想起以往的遭遇,不禁淚流滿麵。此時,喀耳刻對我說:“我滿足你的願望,那你也讓我心怡一回吧!把你的船拉上岸來,將艙內的貨物藏進岸邊的山洞,你和你那些逗人喜歡的朋友都在我這島上多住些時日,共同幸福地生活吧!”

仙女的殷勤話語讓我動心。我動身前去尋找留在船上的朋友,希望告訴他們一切。由於久日未歸,大家都以為我凶多吉少,如今眼見我回來都歡呼雀躍著迎接。

但聽到我轉達仙女的建議後,隻有一個人不同意這個意見,那就是歐律羅科斯。他堅決反對地說:“你們真心甘情願地與那個女魔住在一起?難道你們忘了她曾經將我們變為獅子、狼和豬玀?你們怎麼會願意去走向毀滅,走向死亡?以往奧德修斯依自己興趣而不顧大局,將我們送進庫克羅普斯人手裏,白白送死了六個弟兄。難道你們也忘卻了庫克羅普斯人是怎樣任意擺布他手上傀儡的命運嗎?”聽到他如此這般地說,我真是火冒三丈,就算他與我血脈相連,我也想拔劍與他決鬥一番。但別的同伴看我手按劍柄,就上前抱住我的雙臂,使我重新慢慢恢複了理智。

我們收拾一番,全部向內陸出發。就連歐律羅科斯也沒能禁住我的威嚇,不得不與我同行。同時仙女已經為大家備好了洗澡水,大家沐浴過後,擦抹香膏,穿上華麗的服飾,然後走上殿去,準備用早餐。這是多麼幸福的別後重逢啊!大家握手擁抱,歡喜落淚慶祝!喀耳刻待我們十分友好,盡心地款待,我們日日歡樂地與她同住了大半年。一年將盡,冬天的時候,朋友勸我動身回家。在我心底也湧起了思鄉的渴望。就在當天晚上,我抱住喀耳刻的雙膝請求她履行諾言,放我歸去。“奧德修斯,你說的沒錯,”她說:“我不會強留你,但你回去之前,必須先去地府,也就是地獄!到珀耳塞福涅統治的王國去,你們將會遇到底比斯的預言家提瑞西阿斯,當然,在地府你們看見的是他的靈魂。你們應該向他詢問你們的未來。他生前是個盲預言家,但死後獲得了珀耳塞福涅的幫助,所以繼續保留了預言未來的才能。而一般的人死後,不過是些飄忽遊移的影子而已。”

聽到這些,我不禁失魂落魄並放聲痛哭起來。一想到要去地府見那些死去的亡魂,就渾身戰栗不止。於是我問她,如我們這般血肉之軀是如何能航行去地府呢?

誰來做我們的向導呢?“別擔心,”女神回答:“隻管放心地撐起桅杆,張上船帆!北風自然會吹送你往它的方向去。當你渡過包圍大地的汪洋,到達俄刻阿諾斯海灘時,你就可以登上那長著一排排白楊、柳樹和榿樹的海岸。那就是珀耳塞福涅的聖林,也就是進入冥府的入口。在浪濤洶湧的兩河彙流處,你可以看見有一個大峽穀,仔細探尋後,你會發現一個通往陰間的山岩裂口,你先得挖一個坑,供上蜂蜜、牛奶、水和麵粉,以向死者獻祭。你也必須向死者許願,當你回到家鄉後會宰殺牲口,再度為他們祭祀,其中應給提瑞西阿斯祭供一隻黑色的公羊。另外還要宰殺一公一母兩隻黑羊,在你朋友們焚化祭品獻祭神靈並向他們祈禱的時候,你注意通過兩條河流的彙合點放眼朝深處張望。這時,死者的靈魂會緩緩在你麵前現身,那些飄在空中的幻影爭相朝光亮處擠過來,想嚐嚐祭祀牲口的鮮血,但你必須用利劍將他們揮開,在你專心向提瑞西阿斯打聽前程之前,別讓他們靠近,因為這個亡魂預言者很快會幫你指點回家的路途。”

她的此番話給我添了不少安慰。於是,次日清晨,我召集夥伴們準備立即離去。他們當中有一個最年輕的人叫埃爾朋諾爾,既無勇又無謀,昨夜因貪杯多喝了些喀耳刻的美酒,離開眾人外出乘涼,躺在宮殿的屋頂上睡著了,並過了整整一夜。大家動身出發的喧嘩聲將他驚醒,他莽莽撞撞地衝下來,忘了身在屋頂,於是踉蹌地從上麵栽倒下來,摔斷脖子死掉了。

於是我讓同伴們都來到我周圍,聽從統一指揮。我說:“尊貴的同伴們,我知道你們都以為可以直接返回可愛的家鄉了。但實際上不是這樣的。”於是我將會去地府的事告訴了大家,他們聽後都十分悲傷,歎息抱怨不止,並抓著頭發大聲號哭。看到他們那心碎不堪的樣子,我知道這些舉動都是無用的,隻是命令他們立即動身麵對未來的一切,才有希望。上船之後,看見喀耳刻早已為我們備好了足夠的蜂蜜、美酒、麵粉做旅途之用,並把兩頭祭祀的羊捆紮在船上。見她悄悄走後,我們便揚帆入海航向地府了。一路上大家悲愴地坐下來搖槳,喀耳刻送上一陣順風,我們便重新飄蕩於茫茫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