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風多雨和(3 / 3)

不遠處一葉小舟上兩名著藕荷色衣飾的侍婢正悠然采蓮,神情悠然自在,口中不停哼唱著小曲,隔著水汽不遠不近的傳來,有些微的不真切,但映入耳中卻還是十分清晰:采蓮歸,綠水芙蓉衣。秋風起浪鳧雁飛。桂棹蘭橈下長浦,羅裙玉腕輕搖櫓。

窈淑聽到這裏心下頓時如小石落水,漣漪雖小,卻在水底激起重浪。這是一曲《采蓮曲》,後麵幾句是:葉嶼花潭極望平,江謳越吹相思苦。相思苦,佳期不可駐。

相思苦,佳期不可駐。

她和他之間的“佳期”恐就是在林州的那些日子了,隻可惜一晃數月,已是物是人非。

往日如昨,佳期難再,悵望別離時。

興許是不自覺地愁上眉梢叫穆彥朱看出了異樣,吩咐前頭舟上侍婢,道:“這曲不好,換一支。”

兩名侍婢趕忙應下,換了另一曲《采蓮曲》唱起來: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

穆彥朱小心覷著窈淑的臉色,見她情緒仍舊不高,隻道方才那哀戚曲子牽動了她的心腸,心想快些上岸才好,於是向船頭駕舟的柳成遞一個眼色,小舟調轉船頭往岸上靠去。

秋風起,落木蕭。湖畔幾片垂柳殘葉飄零而下,兜轉落至窈淑肩頭,鮮豔的衣,淡漠的眸,整個人都顯得有幾分寥落。

穆彥朱隨手替她撣掉肩上的落葉,似是自然而然便握住了窈淑的手,隻覺她手心冰冷,忙脫下披風搭上她肩,輕聲關切道:“別著涼。”

秋日天氣微涼,若沒了陽光便更是陰冷,此刻眼見日頭漸漸隱在了厚重低沉的雲層後頭,寒氣一點點凝重起來,似乎秋雨臨近。窈淑攏一攏披風,想到此行本是為了看一看王府,可沒看幾眼便沒了心情,實在不想掃了穆彥朱的興,勉力擠出一抹笑意,輕聲道:“你的王府,很好。”

很好,這一刻她著實想不出別的詞語,滿腦子的那個人,滿心的酸苦。

新婚未過,王府上下仍沉浸在一片喜慶氣氛當中,就連鋪天蓋地的紅亦未撤下來,映得清心湖也是紅的。而那奪人眼目的紅,就如一把燒得通紅的利刃直插她心底最軟弱的命脈,利刃拔出的一刻,浸染猩紅。

穆彥朱顯然隻是單純地以為窈淑的失落不過因為方才那兩名不識趣的采蓮女所唱的曲子,溫柔一笑,便如秋日裏的春風,不合時宜卻也溫暖人心:“我的王府,不也是你的王府?從今往後,你就是這府邸的女主人,但凡屬於我的一切,同樣屬於你。”穆彥朱似乎還想再說點什麼,側眼看過身畔侍候的眾人,無奈笑著,將聲音壓得更低,道:“晚上再細細說與你聽。”

窈淑此時無心其他,隻淡淡應下,道:“我有些累了,想回房。”

穆彥朱點頭道:“我送你回去。”

窈淑的寢殿設在謹蘭苑,穆彥朱陪同窈淑一路過去,碰巧在遊廊拐角處遇上了正要往謹蘭苑去的孫敏芝和梁路。

最先映入孫敏芝眼簾的是穆彥朱搭在窈淑腰間的那隻手,片刻的失神,嘴角很快牽起一個得體的弧度,道:“妾身本想去謹蘭苑等王妃,不想竟在此處遇到了王妃和殿下。”

穆彥朱問道:“這是?”

孫敏芝含笑喚過梁路,將他手中的賬冊拿到手上,笑意岑岑道:“如今府上新添了王妃,這掌管王府的重擔妾身也總算可以卸下了。”一語畢,孫敏芝不由分說地便將賬冊交到窈淑手中,似是由衷道:“我比王妃年長幾歲,便喊你一聲‘妹妹’吧。這是府上這個月來的賬目流水,妹妹回去仔細瞧瞧,有何處不妥的盡管問梁管家。自此以後,府上一應事務可都要勞煩妹妹費心了。”

窈淑一時間有些怔忪,這是要讓她掌管整個王府的意思麼?難以置信地抬眼去看穆彥朱,以目相詢。穆彥朱含笑點頭,攬住她腰間的手微微用力,似在暗示她不必慌張,道:“你是我晉王府的王妃,偌大的府邸自然要由你來操持。”說著指一指孫敏芝和梁路:“若有什麼不懂的,隻管請教敏芝和梁路,別太擔心。”

孫敏芝將穆彥朱對窈淑的用心和親密一一看在眼中,心下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麵上卻依舊恰到好處的笑著,應和道:“萬事開頭難,妹妹剛接手難免有些生疏,過些日子便也好了,再者說有我和梁管家呢,總不至於慌了手腳。”

梁路也跟著連連稱是。

窈淑雖有些不情願,但到底有了晉王妃的身份在總不能推脫,隻好硬著頭皮應下來,道:“那往後還得靠孫姐姐和梁管家多多指點幫襯我。”

穆彥朱伸手接過窈淑手中的賬本,道:“這些你有空慢慢看,不急於一時。”

孫敏芝見穆彥朱對窈淑如此體貼入微心中五味雜陳,他何時對自己這般用心過?

可越是這樣,她便越要表現得賢德溫良,識趣地欠首道:“殿下和妹妹是要回房歇息吧,那敏芝先行告退了。”

穆彥朱本擔心孫敏芝會因為立妃一事心有芥蒂,卻不曾想她竟如此懂事,心下也不禁欣慰,語氣也比往日柔和些,道:“為著昨日婚典的事你也忙了數日,如今閑下來了便多歇歇吧,得空兒我過去瞧你。”

穆彥朱一句體恤話語似蜜般甜在孫敏芝心頭,她畢竟是他的第一個女人,多年的情分總是在的,他總算沒有毫不在意自己。

孫敏芝莞爾一笑,溫順點頭,躬身退開,往冰雁軒而去。

穆彥朱親自將窈淑送到房中,殷殷叮囑了幾句才離開。

窈淑躺在床上看著彩繡“石榴葡萄”紋的縑絲帳獨自發呆。石榴葡萄的紋樣,這是多子多福的寓意,這兩日像這般寓意吉祥的圖案她看了不少,隻覺整個人都像是被這團簇的花紋給禁錮住了一般,掙脫不得,無處可逃。

昨晚她幾乎是徹夜未眠,酸澀的淚水在眼底憋了一天一夜,此時終於有了獨處的機會便再也忍不住,卻不能放聲痛哭,隻能拉扯過被子蒙頭哭泣。

外頭不知何時已是烏雲壓城,“轟隆隆”一聲悶雷,天色很快暗了下來,恍若傍晚時分。雨點很快落下,打在雕花長窗上“劈啪”作響,伴著窗外大風亂作、垂槐枝葉亂顫的聲音,掩住窈淑由被衾中透出的沉悶哭聲。

讓人悶窒的環境,空氣也顯得分外沉悶,偶爾有風從門窗縫隙間擠進來卻是夾雜著秋雨的渾濁與涼氣。

瑟瑟秋雨,寥寥寒風,窈淑裹在被子裏也隻覺冷意嗖嗖。心如飄萍,失落無助。伸手處,一枚溫潤玉玨落入手中,這是於孤獨落寞中唯一能給予她力量的東西,一觸手,便再也不願放開,緊緊拽在掌心,似要將其揳入手掌那般用力,恨不能就此與之化作一體,永世不分開。

秋風多,雨相和,夜長人奈何!

另一處,青衫人臨窗而坐,麵前濁酒一壺,寒青劍映著窗外微光亦分毫不減光芒。眼瞧著窗外雨勢愈急,青衫人提壺猛灌一番,拔劍而起,竟是大步邁入雨中。

無情雨,狂肆風,淩厲劍,斷腸人。風聲、雨聲、舞劍聲相伴相和,蒼涼悲壯,獨入一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