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不是上帝,是誰向精子這個六十微米長,頭部為遺傳庫,中間為能量庫,尾巴為鞭毛推進器的簡約到極致的東西下達了指令,使它顛撲不破衝向卵子呢?它甚至無師自通地通過輸卵管與子宮之間的宛如迷宮的秘密通道。而精子頭部的遺傳庫竟包含著父親的一切,譬如咳嗽的聲音,走路姿勢等全部遺傳基因,超顯微胚胎學所揭示的,絕非“唯物主義”或“曆史唯物主義”所能回答,除非“生殖唯物主義”的誕生。
記憶從精子時就開始了,即“前意識”。這種記憶恍然而超驗,宛如我們依稀著前生的回憶。這種回憶隨著“投胎”而迷失了。然而我們癡迷於某人某事某地某景某色某味的依據是什麼呢?前生。這就是我稱之為“記憶”的那種記憶。
此生是什麼?是尋找內心深處的某人……某味的過程。尋找時,由於歧路叢生,蛻化為尋找某官某錢某女某臀。詩人為什麼受到推崇?他們把自己的存在看作是一個偉大的偶然,並把它視為一種“愛”。他們無視現世的誘惑,回憶並記錄著永生之路的轉折點上一束明亮的光,光即詩。
我們為記憶而活著。
順利的一生如某次射精進入受精區的那幾個精子之所為,所謂“此身難得今已得”。受精區如金鑾殿,即兩個輸卵管之一管近卵巢的地方,至此功德圓滿。圓滿之後開始尋找前生埋下的東西。這些東西是什麼?知識、技能、毅力、勇氣、美德、手藝、相貌。這種尋找的過程,一般稱之為“學習”,挺委婉。在尋找即學習中,人們得到的多是苦難、侮辱、沮喪、惡行、醜陋,也有美和光榮。人如果為尋找所惑,便是所謂“學壞”,迷路了,回不了家,喪失了那條金線索,即良知。當記憶被記憶所覆蓋時,所謂人生苦旅,我們為清除為這些雞屎一般斑駁臊臭的記憶而留下尷尬、惶惑、緊張、混沌的記憶,以至發問(像傻子一樣):
“我們是誰?”
找到了最初的記憶,就如同幹淨地踏入生命的故鄉,佛家稱之為“明心見性”,所謂“道”。
外骨骼
我又說到了蜜蜂。
蜜蜂的故鄉是在花蕊裏嗎?
抑或花蕊是它婚禮的氈房,它們被花蕊的香氣迷醉了,舞蹈到屙蜜。
蜜蜂的骨骼長在身體外麵(人的骨骼除牙之外悉藏體內),這非常好,像盔甲一樣。它由一種名日幾丁質的纖維組成,光滑透明彼此可以窺視其心,所謂肝膽相照。當然,擁抱時則冰涼沁人,叮啷咣啷,沒人類粘糊。即使如此,我也喜歡有一副外骨骼,嘩啦嘩啦地走在公安廳的走廊裏。
蜜蜂沒有眼瞼,眼始終睜著。這一萬多隻複眼,眼瞼長給哪隻的是?
蜜蜂能看到紫外線。紫外線,我母親對其短波過敏,即日光性皮炎。
當陽光足以使蜂房的蠟融化時,兩組蜜蜂分別在蜂房內外同時扇翅,速率四百/秒,其回流迅速降溫。
假如有一天,我伸出手,五指上麵落了五隻蜜蜂,會多麼幸福。
蜜蜂告訴我們樸素之華美,勞動之藝術,分泌之芳香,眼花繚亂之舞宛如莫紮特音樂甜美純潔之天使性。它從來不碰髒東西,肝腦塗地亦蜇刺那些動手動腳的人。
倘若把蜜蜂環繞飛舞拍成幻燈,次第播放,會發現均衡妙曼之至,如象形字一樣包含不可言說之寓意,比腦電圖強。
意義在意義之外
說到蜜蜂,我是把它作為焦慮與憂鬱的反證來引入文中。醫學上稱之為“神經症(Neurosis)”的東西,乃是人受思想之困不可解脫的伴生物。這再一次證明思考的愚蠢。一本藥理學著作寫道:“國際藥典中的若幹有效配方,均是數百萬次試驗的結果。其中最有效的配方均為科研計劃之外的偶然發現。”對人來說,它是“偶然”的,對上帝來說則不是。火、字母、阿斯匹林這些“偶然”的發現,改變著人類的曆史。從另外的意義上說,我們畢生所為毫無意義,而有意義的都在意義之外或人生之外。我們用一種在知識背景下掩蓋的虛無來消耗自己的生命,譬如讀書、體育運動與辦公,我們把事情分成意義與非意義來支付時間。放屁有意義嗎?讀到這裏,紳士與淑女也許被激怒了。格羅迪克與弗洛伊德的通信就大量談到屁。人的一生大約放十萬多個屁。原始部落的巫師一聞屁便知“季子平安否?”比中醫的望問聞(並非聞屁,而是聽病人嘮叨)切還精微,如孔子說“聞其言也觀其行”。巫師可以通過屁來預卜成敗。有些語言有幾十種描寫屁的詞彙,希特勒一生都在連續不斷地放屁。有人放屁必須摘手表。一位巴黎人羅米用屁來演奏流行歌曲。此事見於《無禮的曆史》,有人曾鄭重其事地檢查放屁者肛門有無銷芯機關。放屁大師羅米後來同那些模仿他的人鬧出法律糾紛,即真假屁下升降調之糾紛。我感到許多樂器(特別是銅管樂器)在對屁進行模仿,如薩克斯風(港譯昔士風、色士風)、英國圓號,笛子是模仿小孩放屁。這些關於屁的話是說:精神分析學中的肛門期的重要性。每人都有過對於拉褲兜子的恐懼。這種恐懼出於它的不可控製性。人之適應社會的藝術如同人控製糞便的能力。肛門括約肌由光滑肌組成,完全不受意誌控製,直腸壺腹一受刺激,肛門括約肌立即鬆弛。對兒童來說,文明就是不隨地隨時排便以及不許用糞便弄髒衣物。無法控製糞便所帶來的懲罰則可能成為噩夢的來源,以至兒童把排便當成樂趣。抵製排泄意味著虛偽的肇始。而放屁成為沒有糞便的排泄,即對人類文明的嘲弄。空氣對於括約肌的摩擦,比吸煙者之煙對肺的擠壓更適意。它甚至可以被認為是一種吻。括約肌的鬆弛,是放任,是自由,是對童年所受壓榨之反撥。越愛說謊的人屁越多,不關消化。人甚至想用屁聲傳達自己的思想,譬如尊嚴與深沉,但屁總是泄漏天機,輕薄佻達,不堪信任。屁更重要的意義在於遺忘。屁與遺忘是同義詞。
管弦組曲:從花蕊到天堂的道路
有時候,心情像幾枚夏季的鬆果一樣,於某時悠然墜於未知的遠方。在長長下落之際,鬆果的耳邊灌滿風聲,心抱緊了。峽穀裏也許有河水,也許是落葉。心情幹裂了,有了雨水之後才紛紛冒芽。如同聽音樂之前的一種寂寞。
我把櫥裏的唱片分成許多種,春雨、白發的哲學家、有花的草地、平射炮隊、兒童們、雜貨市場、水晶神殿和酒吧等等。我像個鄉村醫生,每天早上給自己開音樂處方,根據情緒、天氣和季節來療治我的心情,使它不至於永遠落呀落的。桑園裏有一棵銀杏樹,明晃晃的黃葉在秋天裏戰栗,晚風、雨、寒冰的霜,什麼招都使過了,光禿禿的樹全都舉手投降,銀杏的葉子卻淒美地嘩嘩招展,如挽留最後一件稀世珍寶。幾天過去了,我每天早晨在窗前看它,屋裏飄起了輕弱的詞語。這時的處方是數學老伯——巴赫,音樂放出來後,秩序像小木楔子,把心裏的每一樣家具腳都墊穩了,再去窗前看那棵樹,已無神傷。
這時我又想到蜜蜂了,它身上帶著先天性的音箱、功放和影碟機,一切隨身聽。這一切都是肉的,連CD都是。嗡嗡的快樂一生。一個蜜蜂甚至是一支樂隊,邊勞動邊演奏複雜的無調性管弦組曲,題目如:從花蕊到天堂的道路。
快樂源
失去了至愛的人最先遇到的是精神上的困擾,即精神分裂的困擾。失去的帶走一部分遠逝逍遙,存留的另一部分形單影支,如同一堵裂紋的老牆。當他戰勝了精神病之後,癌症也許在他體內慢慢駐紮了人馬。
梅南格基金會的專家指出,癌症一般在不可替代的感情破裂的五年內發生。
班森在紐約科學院的講座上指出,失去客體是癌症的主要形成原因。
羅切斯特的研究人員指出:癌症一般發生在“失去或感到失去一個滿意的快樂源”的人身上。
上述研究者均來自國際頂尖研究機構。發人深省的定義是:快樂源的失去導致癌症。這項定義與人們的觀察直接吻合。我以為“喪失感”是癌症的主要誘因。在某種意義上,精神病或神經症的發生亦與此有關。也許還可以說,精神病已經對癌症產生了免疫能力,如同神經症對精神病產生了免疫能力。我說過,喪失感源於精子找不到子宮的恐懼。恐懼什麼?恐懼自身的迷失和物種鏈條的中斷。在這個意義上“快樂源”即“生殖源”。把握複製自己的可能性才是真正的快樂源。
在病理意義上,喪失的含義是廣泛的,不止於生殖。辛棄疾“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有打電報一般的迫急,讓他寢食無安,甚至“醉裏挑燈看劍”,魔怔了。後人看著豪邁,美。二戰結束後,蔣介石請羅斯福說項,要求談判香港問題。丘吉爾聞此捎回話來:“我作為首相,不能清算大英帝國的江山,”蔣介石,這個剛愎自用的、百折不撓的、領著一個千瘡百孔的國家打了八年仗的國家元首,哭了。屈辱感足以讓最剛強的人低下頭來。倘若一位領袖不能收拾河山,勢必死不瞑目。毛澤東在晚年的時候,幾次提到蔣介石——這位幾欲誅他九族的委員長——是堅定的民族主義者,不送美國人一寸國土。毛說這番話時,正當中美建交、中蘇關係惡化到極點的時候。他也許是獨語,而被接見的田中角榮這位侵華老兵、新瀉的鄉下人驚得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