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回家(1 / 3)

你如果還不能把外在看成是內在,內在看成是外在,那你還沒走入上帝的王國。

——托馬斯福音書

花骨朵走了很遠的路

很久沒看到蜜蜂了。

我不知“很久”是多長時間,就像我不知“時間”是多長時間,它有“天、小時”或“刹那”這些外衣,但隻是外衣。

有蜜蜂的日子是好日子。

我坐在小山坡上,一群群的白雲趕著馬車,停下看我。山坡上的草,在風裏前呼後擁。有的草像頂一口大鍋一樣擎著花骨朵,搖搖晃晃,如同走了很遠的路。

“山坡”,這句話說出來有充盈的語感,好像陽光從門外擠進來,陽光走進窮人家裏,箭簇一樣斜著栽入地中央。小灰小塵們高興地披起金色大氅在陽光裏跳舞,它們不知地心引力,一抬腿就蹦挺高,澄明遊弋。

蜜蜂是我的左右。這幫玩意兒美麗死了。“嗡——”這不光是“嗡”的問題,是舞蹈。伊在半空中閃展不已。上帝在造蜜蜂時心情愉快。薄翼細腰,大複眼,花格肚子,六足沾滿金黃的花粉。它是美麗者與勞動者的結合。蜜蜂的複眼由六麵晶體組成,多達一萬多片。當蜜蜂飛來,我弄個姿勢,譬如雲手,在蜜蜂眼裏,雲手繚繞,多達萬千,太漂亮了。我一笑,又有萬張笑臉晃動,大屏幕電視牆。蜜蜂我不忍心勞動你的眼睛了。我的想法是:摟著你的小細腰在故鄉的蕎麥地嚶嚶漫步,唱歌跳舞,親嘴留蜜。伊呀伊呀依,大霍拉舞。咚達,咚達波爾卡。並有牙買加鋼鼓舞。我們去見所有的朋友。

鄉下才有蜜蜂,在藍天白雲苜蓿草開花的地方有蜜蜂,那裏的好孩子臉蛋如胭脂,歌聲像玻璃碴子拌冰糖。

一想起蜜蜂,我就高興地感到我是一個有根的人。那是一種溫軟的感受,如同歌聲撫摸這一切。

故鄉的一切都是真的,石頭是石頭而不是水泥,姑娘不戴海綿乳罩。無論你在誰家,都可以用手摸到榆木桌子、銀碗、秫秸蓋簾兒,半夜撒尿踩在黃狗身上,狗是真狗,不是玩具。這一切都是真的。在這裏人們不說假話,人們不能在巍峨的罕山腳下,在一望無際的開滿野花的草甸子上,對另一個人密語“好好幹吧,明年提你當副主任科員”。河水貼著地皮透明地流過去,直至天邊,小馬駒俯身欲喝一朵小浪花,後者小腰一擰,鑽入水下。你會遇到許多誠實有力的目光,他們因為你是城裏人而尊敬你。

夢中走失

人在童年所遇到的最可怕的事情,莫過於失去母親。一個孩子倘若在街上迷失,會引起極大的恐懼。不是說這孩子“丟”了,而是他丟了“母親”。這種驚恐要長久地留在他的記憶中,即使到了暮年,他仍然會因為在夢中與母親走失而嚇得汗濕。

研究表明,腫瘤以及精神病在許多方麵具有高度的一致性。一般說,憂傷、憤懣、苦惱、沮喪和鬱悶會導致癌症的發生。而黴變的玉米(黃曲黴素)或燒烤食品(亞硝酸氨)隻是癌症的環境因素。什麼是癌?《辭海》稱之為“上皮細胞在致癌因素下形成的惡性腫瘤”。也就是——上皮細胞腫瘤,卻沒說什麼是“致癌因素”,也沒說是怎樣形成的。

癌對人來說是癌,它本身無所謂癌。它是細胞的瘋狂增殖,或者說細胞瘋了。它像曇花一樣旋生旋滅,迅速地生長、轉移。它們要長成樹甚至無限大,完全無視於平衡的規則,最後把人的元氣消耗殆盡。人死了,癌也死了。諾貝爾醫學獎獲得者Szent-Gyoyggi提出,癌症的出現是“電磁閘”斷裂所造成的。在正常情況下,每個細胞都具有爆炸性成倍增長的功能,這是細胞的本性,不斷分裂,否則人永遠也長不成人。而“電磁閘”控製著細胞爆炸性增長的秩序。另外有一種假說,健康人的身體內具有一種機製,即識別癌細胞並對其下達自殺指令的能力,屆時人體的裂解機製自動工作。換句話說,很多人身上存在前癌細胞,有的被消滅了,有的還活著。

當“電磁閘”或啟動細胞自殺的裂解機製出了問題之後,癌症則翩然而至。

一般說,情緒(即性格的表達方式,中醫稱之為情誌)的不良,會導致癌症,這已是常識。情緒無所謂躁靜,如同性格無所謂剛柔。那些一往情深並且很剛強的人,往往會毀於這樣的情形之下:喪偶、喪子以及失去父母、事業被剝奪、理想破滅。這時癌細胞已經上路了。這些人是好人,而這也是好人不長壽的原因之一。古人所謂為情所累亦此。他們所失去的,是寄情太多的東西,在所有“怕”的東西中,人最怕失去,但事實上什麼都會失去。他們成了迷失母親的小孩。

永遠缺少真正缺少的東西

我們最怕失去的是一個“有”字。雖然我們的願望膨脹到不知所措,無論吃喝或擁有,但我們永遠缺少我們真正缺的東西。或者說,我們從來沒有擁有真正需要的東西——仁慈、純潔、智慧——隻好以世俗的物的數量的積累來充塞記憶的空間。

如果在恐懼失去的東西中還有金錢與美女,那隻是以金錢來充任故鄉,以美女來代替母親。

子宮海

人是哺乳動物,哺乳動物的缺陷之一在於子女對父母依賴的時間過長。這種依賴在子宮裏已經開始了。人竟然要在母親的子宮裏居留十個月!這是許多問題的症結所在。一個精子在陰道中以每分鍾兩毫米的速度(就其體積而言,這速度相當快,比中國足球隊十二分鍾跑的速度快得多)前進。它們頭上沒有探尋器,壽命隻有三天,迷路死亡者眾,卵子對其沒有實施任何化學性戰術指引,隻憑運氣和能力。因此,當一個精子最終穿過卵子外環冠的細胞圍牆時,可謂縱橫捭闔,九死一生。到達目的地後,精子立即用自己的破壞性酶對卵子進行純細菌性化學侵蝕。這種透明質酸酶和胰蛋白酶不斷破壞卵子的防線。當精子接近質膜時,卵子產生抗原——抗體反應。但精子從容淡定,陣腳不亂。無非膠合而已,精子不能辜負一個“精”字,像留著哥薩克胡子的夏伯陽一樣繼續前進。當精子穿透卵子核心時,卵子發生劇列的L。Cudmore,有人譯為“電抖動”,這種生理化學震動,使所有其它的精子都無法進入它,這時鎖定,卵子的細胞質收縮,變成液體空間,一個渾沌的雞蛋黃樣的海。故鄉這就是受精,即最初的“去”。這種“去”又仿佛是“歸”。由睾丸到子宮的艱難而詩意的遷徙。因此人們聽到“回家”的呼喚時,溫暖恍然而生,精子的母親是子宮,最初的溫暖。從“電抖動”開始,人已暴露了自私的本性。這種“歸”絕對是排他性的。七千萬到一億個精子,隻有一個能進入卵子,其他將士一律陣亡。而得到的精子對同黨也絕不仁慈。人在前人階段就是你死我活的。在排他的化學組合中,細胞在“有”中擴展自己的“家”,而怕的亦是失去“家”,即一個精子的歸宿。喪失,意味著與那些短命的精子同樣的命運,在陰道的酸性粘膜內永劫不複。雖然細胞這時不能叫“人”,所謂受精卵實際是兩個卑微的單倍體遺傳器的並合,形成一個雙倍體細胞核。它在輸卵管肌肉的蠕動和上鞭毛的振顫下進入子宮。子宮之路漫漫兮修遠,它是聖地,是我們必須去的地方。在情愛中,女人喜歡偎在男人懷裏,男人希望更多地進入女人,都是在前意識——這是我發明的概念,即細胞記憶——指導下對子宮的複憶與回歸。卵子受精三十個小時後,分裂為雙細胞,五十小時後,分裂成四個細胞,六十個小時,它變為八個細胞。受精後四天,卵子的十六個細胞形成一堵小牆,胚胎學術語稱為“桑葚坯”,正式列隊進入子宮海,在裏麵仰泳或蛙泳。第五天,受精卵形成胚囊作為細胞群繼續分裂,其中的胚芽到第十四周可以稱為“胎兒”。所謂“人的形成”或日“細胞的分裂”以及“胚囊的形成”在一整套嚴密的化學及物理指令的驅使下,宛如一個腫瘤的形成。舊時說的“兒女冤家”亦把兩代人之間的牽索稱為前世的仇人。蠍子在出生時食母的情景,是生物學上最精彩的現身說法。事實上,人就是一個可以被分裂出體外的癌。倘若不是“一朝分娩”的話,胎兒勢必把母親的血肉噬盡,所謂死而後已。

誰在上帝床頭安裝了竊聽器?

開窗吧,懶洋洋的陽光罩在蜜蜂頭上。光譜在七色之外特殊送給蜜蜂一束光,其波長是一種秘密。它提供了蜜蜂所有的能源與快樂,它是質量、感應、情緒、語言、旋律、血液、字母、分子式和氣味。與蜜蜂相比,人在陽光中獲得的東西太少了。能量的含義不在陽光中存在什麼,而是你在其中能夠得到什麼。譬如植物在陽光之下合成葉綠,人卻隻感到一點溫度與色彩。光與熱僅僅是人類對陽光的狹隘理解。陽光給了海水多少東西,給了牛羊多少東西,給了山巒的所謂礦藏多少東西?這是人類所無法知道的秘密。雖然這不過是上帝的小小的遊戲,解碼器就放在它的手邊。何苦讓人類知道得太多,他們的貪婪造成知識,使孩子們在所謂數學和物理之間養成愚蠢的習慣,使牛頓與愛因斯坦很難再次出現在人間。牛頓和愛因斯坦在上帝的床頭安上了竊聽器。今天的人類把才智用在研究核武器、煙酒以及毒品的製造方麵,這是二十世紀的譫妄。

蜜蜂一遍遍地傳出天堂的消息,可惜人類無法解譯。

記憶從精子時代開始

人們應該注意到下列現象:精子追逐卵子的種種作為以及後來的細胞裂變,具有絕對的不可逆性。一路走下去,汝非汝,吾非吾。誰也不知到哪裏以及去幹什麼。隻是一個“去”而已。這便有一個何為故鄉的問題。在這種並無人文背景的“人”的從無到有的活劇裏,空間是走向了有還是走向了無?如果胚囊以形成人為目的,那麼人則以出生以及死亡為目的。在這樣精美的生命密碼中,人怎麼能選擇死亡?或者說死亡隻是人所去的另外一個地方。死亡的“去”是一種“歸”?古人雲視死如歸,大有禪意,“歸”的人生證明活著是一個圓,起點和終點在一個位置,歸與不歸,循環往複而已,變化的隻是肉身,而肉亦不過是百分之七十水分的不太結實的軟乎玩意,經不起輪回,所謂“人生如寄”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