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節 瑣屑是一地麵包渣子(2 / 3)

我從前年開始喝綠茶,雖然沈陽的水也不行。

喝茶的時候,我找來一些碑帖來讀。我想象自己穿一身白府綢帶蒜襻疙瘩的大褂,伸手時將胳膊舉起來,腕子晃兩晃,令袖子縮回。端碗,用蓋把茶末拂一拂,呷一小口,似無動作但喉結已如活塞串滾。這就是品茶,而不是渴漢牛飲,我亦如鄉紳或霍元甲了,至少如毛澤東所稱之“劣紳”與“土豪”。

當然這都是假的。“假的就是假的,偽裝終須剝掉。”這也是毛澤東或者是魯迅說過的話,盡管飲茶的偽裝並不需要認真去剝。

但我還是喝了許多好茶,杭州朋友朱思恩乃警官,有華章示世,又具社交神通。蒙贈雨前妙品一袋,老友趙健雄也居杭州,寄來高檔茉莉花茶三大盒。花茶固然屬小家碧玉,盡管好花茶亦取茶中精華,但對隻嚐真味的南人來說,此茶用茉莉一熏,難免暴殄天物了。但天物暴殄之後卻宜於北方人。北人飲花茶稱“香”。茶如果“香”了成了什麼東西呢?它比香水還香嗎?(沏香水喝得了唄)請不要抬杠。抬杠,是我在“文革”中期染下的惡習之一。趙健雄,隴西天水人,在上海長二十歲,去內蒙呆二十年,其詩被選為北歐某大學的教材。趙喜歡邊走路邊哼唱(抑或是吟唱)歌子,腳步極有彈性,那麼他寄來的茶,由我分送給兩個無趣的人。其中一人沒飲,因為她突然向我要這茶的包裝盒。漢語中形容香氣有一個詞——讓我想一下——對,叫馥。明淺的茶汁一漾一漾,浮起微粒霧煙如舞,很馥啊!馥兮馥兮來一碗。在朋友高勇家飲茶,其居小,大約隻能裝下兩個帕瓦羅蒂。他家除了床尚大以外,其餘皆向小型發展,電視機九英寸。高勇貌似日本美術家,厚道。他一笑,必先微仰麵,閉眼,笑態美極,然而無聲。他把已經喝了半袋的綠茶又贈我一半,價貴,一片葉子就能買一斤小米。我屏息飲啜此茶,“初極狹,才通人”,剛領略一二,茶罄矣,白雲千載空悠悠。後來我隻好喝花茶,一片香氣之內,任你左右分撥人群,找不到佳人所在。不久,川女胡小雪又贈上好蜀茶一盒(含三小盒),我又開始追隨巴山神韻,細雨過劍門。小雪者,小巧玲瓏,似弱花蒲柳,心裏堅韌。她文筆光昌流麗,亦有些局促。她嗜書,喜踽踽獨行,欲與高遠人心領神會。她居塞北小城,似大窒滯。吾友方竹稱“赤峰,可居而不可留”。正是,蘇家子由、葉聖陶等人皆去赤峰一遊,康熙亦如此,然而未留。或許小雪不久南歸了。今年十月,驚聞友人張英老母病重,去詢問。張英大孝子,說話沉鬱頓挫,言及母病,竟語無倫次,將煙點燃,撚滅,又四處找火柴,心中一片茫然。張英文人有武膽,這種漢子今已少見,身高腿長,一左一右透露俠風。臨走,張送我龍井一袋。我喝,早上或者晚上。茶好,覺得有所辜負,去八一公園買茶具。宜興紫砂龜形壺一隻,盤一,茶盅四。然賣茶具老漢性詐,談好二十四元,見我露欣羨色,陡翻價,吾拂袖悻悻然。

那一日,幹了些體力活,焦躁,端茶送入嘴裏。耶?吾大驚,這茶裏竟有一股異香,不曾有過的。我走出幾步後,又回來喝了一口,還是那股香味。它不馥,也不是芬,那獨一無二原本說不出的香味。

此事如禪,不期而至的香味是悟。但有趣處在於,悟的根基不是修練與知識,而是邂逅。同樣的茶,喝了很長時間後,其香忽出,倏而不見了,似仙人行蹤。我本應驚訝,但驚訝乃愚人所為。萬事無不有因,天下哪有什麼事情需要驚訝?我宜如老僧,感知浮世懸一段緣分,雙手合十,默默而退也罷。

這茶我每日如飲,眼前又有一盞,然而此香不肯再現矣。美好之事的杳然,雖然令人顧憐,但無法也不必挽留。唇齒間香氣宛在,盡管記憶香氣是困難的事情。記住了或忘記,都宜隨緣。也許有一天與朋友聊天,我會突然冒出一句:“與茶中某香邂逅,現今音訊皆無了。”你要接受別人眼裏的疑惑,然後不再提此事。

靜以養心

隻有把窗外景物看上千百遍,並不斷發現新意的人,才算得上悠閑。大都市人,為百端俗務纏身的人,能得悠閑是大福分。別人忙著賺錢,你在家中高臥讀書,已算悠閑。然而書也不讀,隻看窗外,更是悠閑。

董橋說:中年人身體太忙,精子太閑。說紅塵中人連做愛的時間都失去了。此閑算不得悠閑。

古賢稱:動以養身,靜以養心。動,不是到官場開會或推銷產品,而如太極拳與五禽戲,所養者,筋骨皮而已。人之精魄氣行周天,榮養在血液髒腑,“動”不出來。孟子之“吾養吾浩然之氣”,為後世人傾心,但老孟沒講要領。要領靜也。靜乃大難事,萬籟俱寂不一定靜,因為你心裏雜念叢生。昔人在林中懸一布條,坐在前麵聽微風拂來之聲。一旦滿耳充盈獵獵響聲,再往前坐。複趨前,就聽布條在風中如何灌滿耳廓。練的不是耳朵,而是靜。靜不在外界,而存內心。誰能在沉夜之中聽到不絕如縷的山海聲、兵馬聲、哭怨哀告聲、狎昵聲、彈冠相慶聲、星星呼吸聲?伯恩斯坦在紐約大都會劇院指揮德彪西的曲子,突然指出某小提琴拉錯了一個A調的高音“2”,樂隊一千人,這種耳音靈絕人寰,所恃者,心靜如水。那個拉錯的A調的高音“2”,如枯葉落在無一絲漣漪的心海上,當然聽得出來。

人說“大隱隱於市”,是因為在深山古刹中找不到靜寂。心靜者周旋於城市濁流依然眉宇清朗。心靜者認真聽別人講話,會毫無矯飾地微笑,會幽默,會把窗簾的圖案想象成一幅壁畫,會捕捉人的眼風,會拒絕,會聽閑言如風過耳。心靜者什麼也不思想,把津液節節咽下。

不養心,身如朽木。“養心”之說啟始於明代,又有“心學”一派。時近形勢已似晚明,人心浮動如草。養與不養都在各自的命了。

遍看窗外風景。雖然不是西湖的水色天光,每天每看一遍,一股靜氣漸漸繞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