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節 瑣屑是一地麵包渣子(1 / 3)

告人

每個人的靈魂深處總有一些不可告人的東西。

有人說,倘把人一天的行為用攝像機拍下來播放,就發現無論多麼精明的人,其行為包含大量沒有用處的動作。說這種動作“沒用”,不是說對世界革命沒用,而是對什麼都沒用。但當事人卻離不開。

人們回望這些東西,會覺出某種愚蠢,也體味到某種超然。當我們看那些低頭吃草的馬兒,忽然抖頸連帶一串響鼻的時候,就說不好這究竟是愚蠢還是超然。它可以不抖頸埋首吃草。

超然是反功利的姿態,愚蠢顯然也背離了功利。在文人眼裏超然的陶淵明可能會被商人視為愚蠢,但愚蠢與超然終究還有區別。如果有人像癲癇患者口吐白沫似地弄出許多大同小異的詩,又宣布去奪諾貝爾文學獎,就不超然,隻剩下愚蠢。

人的某些無用的行為、感覺、情緒和習慣,不論是否超然或愚蠢,有一點注定了,那就是瑣屑。由於瑣屑,就成為“不足與外人道也”的玩意。音樂家古斯塔夫·馬勒吃飯時喜歡手揭啤酒瓶上的商標,這個習慣對馬勒是必須要做的事情,但無助於使他成為偉大的音樂家,也未讓他倒什麼黴。在一次宴會上,他的朋友出於惡作劇,揭掉了啤酒瓶上所有的商標,馬勒因此痛苦得要命,這痛苦竟很真誠。

馬勒這個習慣也“不足與外人道也”。

不想對別人說,即不可告人。不可告人的理由不在於涉及國家機密,還出於某些說不出來的理由。瑣屑、愚蠢,或者其他別的什麼呢?

下麵我試圖說幾件這樣的事情,或許事情並不是這樣。

恨在一點

並不是暗示自己善良,我的確是沒有多少仇恨的人。即使是仇家,我對其情感更接近於瞧不起,也就是輕蔑。在我的敵人遭到災難或是挫折時,在輕蔑中又多了一些憐憫,但仍瞧不起。

我知道仇恨是另外一種類型的東西,是需要使用全身心大氣力去“憎”的情感。我做什麼事情都不會全身心為之,包括恨。我想這裏麵也許有其它原因。自小開始,有許多“恨”是政府號召並應該加入進去的事,如“美國佬交出巴拿馬運河”,不然中國人民就“恨”。集會遊行和喊口號都在昭彰此“恨”。我爸穿一身灰色料子服遊行,給我也做了一個三角形紙旗,當時我穿黑燈心絨小褂,從頸到臍有四枚白蓮花似的塑料扣子。別人在街上怒吼口號,我卻感到一種快樂。

從那時起,我的愛與恨開始反錯。後來反對美帝侵越,反對中央另外一個司令部,等等皆如此。在一種充滿恨的政治氛圍中,人的“恨腺”反而退化了。“愛腺”似乎也沒有因此發達。

在日常生活中,“恨”往往與“嫉妒”有關,如俗諺“恨別人不窮,恨自己不富”。嫉妒這東西,常導致迷亂,迷亂的結果是奮起直追等等,也花氣力,於我這樣的懶人不宜。我不嫉妒,這並非表白自己高潔。我不高潔,然而木然。這種木然含有宿命的味道。別人說自己財產是兩萬或兩百萬元,我均木然,不知這與我有什麼關係。另外,區別兩萬與兩百萬對其擁有者的影響,需要使勁去想,衣食住行等方麵,太費腦子。一個當過八路的老人對我講:當年他挎著盒子炮到山村發動土改,鄉親們卻誰也不“改”。他找一位最窮的農人啟發:“同樣是人,地主雞鴨魚肉,你吃糠咽菜,這是為什麼?”農人不滿地白了八路一眼,以為這話太蠢,說“命不一樣唄”。在這裏我不想做政治學的詮釋,地主當時確乎應該被打倒,不管出於什麼樣的理由,但我的心跡卻接近於那個最窮的農人,認可了命,就免去了許多徒勞心思。在新富林立的今天,我尤其不做這種比較,即:某人這麼蠢卻賺了這麼多的錢。錢流入蠢人的腰包難道不對嗎?錢對主人原本就沒有選擇。富蘭克林說過的一句話“上帝對人最大的關愛,是給他以財富”,用美國人的宗教情緒來孵化資本的原始積累。也就是說不賺錢即罪惡,沒有錢是對上帝的背叛。但這句話引不起我的恐懼,也煽不動我的嫉妒。上帝不是銀行家,也不是富蘭克林他二大爺。我不是基督徒,也不是富蘭克林的表哥,因而我沒反應。有錢很好,但不用扯太遠。“命和命不一樣”。

我還是有一些恨,一些瑣屑不可告人的小恨。

譬如我恨不把鋼筆水瓶蓋擰緊的人。我見到鋼筆水瓶,幾乎神經質地想把它的蓋擰緊。一次,我被一位級別很高的領導召見。他邊說話邊處理公務,掏筆簽字、無顏色、擰開鋼筆水瓶灌水,然而沒擰蓋。完了,我的思維被吸引到這件事上麵,他說的一切話全不入耳。

我想提醒他擰緊瓶蓋,這不合適,太狂妄又太愚蠢。

我想起身(在這間大房子裏,沙發距領導辦公桌較遠)走過去,擰緊這個蓋。但這也不行。像驢唇不對馬嘴的溜須,又像神經病。我該走了。出房門時,最後一眼看那個鋼筆水瓶。我知道這不對,凡事隻要“惦著”就難免為之累。他的鋼筆水瓶與我何幹?灑了一桌子鋼筆水與我又何幹?我認真以為此事正與我息息相關。為了心境好起來,我回到辦公室,把所有鋼筆水瓶的蓋子統統擰緊,使我沮喪的在於,它們原本都是緊的。

我拖著沉重的腿,到其他辦公室,終於把一個鬆蓋的鋼筆水瓶擰緊,太好了!我把它擰鬆又緊了一遍。

與茶邂逅

飲茶。我是蒙元後人,深不通茶道。

蒙古人所飲奶茶中摻進牛乳與鹽,使茶之神品早已魂飛魄散了,雖然宜於啖肉的民族。我家鄉喝的紅茶,宛如坐在東北火炕上叼大煙袋、手腳粗大的村姑。此茶已不清,也就沒有貌似無味之中的味。反過來說,吾鄉的窗外也不是空漾的太湖,而是白沙朔雲與駱駝的臊味,柳條在爐膛裏燃燒畢剝。我大哥不時抬腳把不斷進屋的狗踢出去,嫂子站在漆黑的鍋台旁,將手背反剪搽蛤蜊油。在這裏怎麼能喝出龍井的味道呢?再說水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