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災難歲月中的生命(3 / 3)

街上,祭神的花炮逐漸多起來,胡同裏,家家都在剁餃子餡,花炮與剁餃子的聲響彙合起來,像一種聲勢。然而,在這種聲音中還有一種特殊的聲音,那是討債的敲門聲。在這種聲音裏麵又夾雜著低卑的央求和婦女孩子們的哭喊聲:求老爺高抬貴手……也有人被逼無奈,為了躲債,偷偷到城根或城外,默默結束自己的一生。

過年,是幾家歡樂幾家愁。

老舍滿月以後,母親因營養不濟,沒有多少奶,而牛奶與奶粉又不多見,即使有也買不起。幼小的老舍餓了就使勁地哭,並沒有多少眼淚,姑母常管這種哭法叫做“幹嚎”。她討厭這種幹嚎,並預言他會給大家招來災難。

姑母詛咒他的“幹嚎”是災難,還真讓她說準了。那年,災難不斷,老天發怒,黃河不斷泛濫,山崩海嘯滾向下遊,洗劫了田園,衝走了房舍,卷走了牛羊,成千上萬的男女老少遇難而死。有水災的鬧水災,沒有水災的地方也鬧旱災,農民食不飽腹,衣不遮體,叫苦連天,多少嬰兒餓死在胎中……

同時,在北京、天津各大城市,也出現了“天堂”與“地獄”,“狂歡”與“慘死”,“荒淫”與“痛苦”同時並存的嚴重的等級差別。這時候,侵略者的炮聲隱隱在耳,詛咒家賊、國賊的呼聲越來越大。

後來就出現了庚子年鬧拳,即“義和拳”,後來改叫“義和團”。

在老舍一歲半時,他父親在抵抗八國聯軍的戰鬥中負傷陣亡了。當他懂事時,聽大人們講父親死在庚子年八月十四那天。當時,八國聯軍攻打北京,慈禧太後和光緒皇帝嚇破了膽,跑的跑,逃的逃,剩下的老百姓卻遭了殃。虔誠的老百姓怎麼能知道皇太後和皇帝早已逃之夭夭,老舍的父親是皇城的護兵,護軍的職責是保護這座皇城,他和那些兄弟們堅守崗位。然而一場實力懸殊的搏鬥開始了,八國聯軍的燒夷彈,把正陽門的箭樓炸掉了,半個城樓著起大火,火苗子又燒到了護軍的身上,他被火包圍了。不知過了多久,他爬到糧店,在一座糧店裏他被一位護軍發現,是老舍姑母家的一個表哥,隨著潰敗下來的隊伍逃走,他見南恒裕糧店門半開,口渴進去找水喝,發現了燒傷嚴重的老舍的父親。因為都是旗人,又都是當兵的,又有親戚關係,他見到舒永壽已不能講話,隻是用顫抖的雙手舉起一雙襪子和褲腳帶作為證物,求他給家裏報個信。

表哥滿臉流淚地說:“我背你走。”父親搖著頭,執意不肯。他是想這兒離家很遠,而洋鬼子即將破城而入,不想連累別人。世上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生離死別,表哥抱著布襪子和褲腳帶,哭著跑回家。到了家他已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哆嗦的雙手把襪子托在手裏,交給親人,他已成了淚人。

此時,洋人進了城,40多歲的中年漢子再也沒回來。這位備受生活煎熬,經過痛苦跋涉的正旗人淒慘地離開了人世。

親人們為失去了主心骨哭成了一團,悲痛的淚水還未幹,“砰砰”槍響了,一夥洋鬼子來了,災難漫進了小楊家胡同。大黃狗被驚得嗷嗷狂叫,似乎在給主人報信,通知主人躲藏起來。慶春媽說時遲、那時快,拉著三哥、二姐躲進了牆根下。大黃狗似乎要報答主人的“養育之恩”,衝著洋鬼子吠叫著撲上去。洋鬼子氣急敗壞地一刀刺下去,大黃狗英勇地倒在了血泊中。大黃狗是主人的忠實衛士,它壯烈地犧牲了。

洋鬼子打死了黃狗,氣勢洶洶地進了屋,東翻西摸,見沒啥油水,怏怏而去。第二批洋鬼子進屋後,搜得更細了,沒看見什麼值錢的東西,突然眼睛盯住了母親炕上放著的兩隻舊大木箱,將箱子裏的衣服亂翻一氣,沒有找到值錢物,氣急敗壞地一槍托砸在炕上大木箱子上,箱子一歪,翻扣下來,正好把熟睡在箱子旁邊一歲半的老舍扣在了裏麵。說來神了,那小生命楞沒叫一聲,好像這個生命知道在兵荒馬亂的年頭怎樣去躲閃。

這場“掃蕩”過後,母親衝進屋裏,見炕上的小生命不見了,剩下的是亂七八糟的雜物,心想,完了。她越發哭得傷心,內心不住地譴責自己,為什麼當時沒把這孩子搶出來。丈夫為國捐軀,又失去了老兒子,她邊哭邊收拾破東西,翻開木箱,把遍地的破舊衣物往裏撿。忽然他發現一件衣服下麵,露出了一張甜睡的小臉。是慶春!意外的驚喜,歉疚的內心,她把孩子抱起來,緊緊地摟在懷裏,說:“兒啊,你真是命大啊,當時你要是哭出一聲,十有八九和大黃狗一樣挨一刺刀,沒命了。”她母親叨念著:“命大的孩子,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經曆了這災難的歲月,經曆了驚心動魄的死裏逃生,耳聞目睹了八國聯軍的凶狠殘暴,這段往事在他長大後,母親經常說給他聽,在他幼小的心靈裏打下了深深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