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樣,”他開始說,眼睛仍然看著別外,搖晃著腿,打著嗬欠,“你在這裏很久了嗎?”

那姑娘不可能立刻回答他。

“很長了,維克托爾·亞曆山大勒奇。”終於她用不易聽出的聲音說。

“唉!(他摘下帽子,傲然地用手在幾乎從眉邊生起的、濃密的、卷得很緊的頭發上摸索,威嚴地向四周望望,又愛惜地把帽子蓋在他的重要的頭上了。)我竟完全忘記了。而且你瞧,天又下雨!(他又打一個嗬欠。)事情多得很,要件件顧到是不可能的,主人還要罵人呢。我們明天要動身了……”

“明天?”姑娘說著,吃驚的眼神直射著他。

“明天……唔,得啦,得啦,你別哭呀,”他看見她全身戰栗起來而緩緩地低下頭去,就連忙懊惱地接著說,“阿庫麗娜,你別哭呀,我求求你。你知道,我受不了這些。(他皺起他那扁扁的鼻子。)不然我馬上就離開。……你真傻,哭什麼呢!”

“好,我不哭,我不哭。”阿庫麗娜急忙說,一麵努力咽下眼淚去。“那麼您明天動身了?”略微靜默一下之後她又這樣說,“我什麼時間才能和您再見麵呢,維克托爾·亞曆山大勒奇?”

“我們會見麵的。不是明年,就是以後。老爺大概要到彼得堡去就任,”他漫不經心地略帶鼻音繼續說,“我們也許要到國外去呢。”

“您要忘掉我了,維克托爾·亞曆山大勒奇。”阿庫麗娜悲痛地說。

“不,怎麼會呢?我不會忘記你的,隻是你要放聰明點,別傻裏傻氣的,要聽你父親的話。……我不會忘記你,不——會。”(他深深地伸一個懶腰,又打一個嗬欠。)

“別忘了我,維克托爾·亞曆山大勒奇,”她用懇求的聲音繼續說,“我真是愛您到極限了,一切都為著您……您剛才說,我應當聽父親的話,維克托爾·亞曆山大勒奇。……可是我還是能聽父親的話呢……”

“怎麼?”他說時正仰著首,把兩手枕在頭底下,這話仿佛是從心裏說出來的。

“我怎麼能呢,維克托爾·亞曆山大勒奇,您也清楚的……”

她默不出聲了,維克托爾玩弄著他的表的銅鏈條。

“阿庫麗娜,你不是一個笨拙的姑娘,”終於他說起話來,“所以不要說沒有用的話。我要你好,你懂得我的意思嗎?當然你並不笨,可以說,不完全是個鄉下女子的樣子;你的母親也並不一直是個鄉下女子。可是你到底沒有受過教育,所以別人對你說話,你或許聽不懂。”

“可是這是多麼恐懼,維克托爾·亞曆山大勒奇。”

“咳,胡說,親愛的,有什麼可怕!你這是什麼?”他靠近她些,繼續說,“是花嗎?”

“是花。”阿庫麗娜低落地回答,“這是我采來的艾菊,”她稍稍活躍地繼續說,“給小牛吃是很好的。這是鬼針草,可以醫治瘰鬁腺病的。您瞧,多麼稀奇的花,這麼怪的花我一生也沒有看到過。這是玻璃草,這是香薷菜。……還有,這是我送給您的。”她說著,從黃色的艾菊底下拿出一小束用細草綁好的淺藍色矢車菊來。“您要嗎?”

維克托爾懶散地伸出手來,拿了花,漫不經心地嗅嗅,用手指把這花束旋轉起來,時時帶著沉思的傲慢態度向上看看。阿庫麗娜望著他。……她那悲傷的眼光裏,充滿著溫柔的忠誠、虔敬的順從和愛情。她怕他,又不敢哭,同時又要和他離別,又要對他表示最後一次的愛戴;而他呢,像土耳其皇帝一般伸手伸腳懶散地躺著,帶著寬大的耐性和遷就的態度容忍她的崇拜。老實說,我懷著憤怒注目著他那張通紅的臉。在這張臉上,通過假裝輕蔑的冷淡表情,顯出一種得意而厭煩的自責之色。阿庫麗娜這時候非常可愛,她的整個靈魂信任而熱情地展開在他麵前,輕信於他,向他表示親熱;而他呢……他把矢車菊扔掉在草地上,從大衣的插手袋裏拿出一片鑲銅邊的圓玻璃片來,把它裝到一隻眼睛上去。可是,無論他怎樣努力地皺攏眉毛,掀起麵頰甚至鼻子來支持它,這玻璃片仍是跌出來,掉在他手裏了。

“這是什麼?”驚奇的阿庫麗娜終於問了。

“單眼鏡。”他神靈活現地答說。

“做什麼用的?”

“戴了可以看得清晰。”

“給我看看。”

維克托爾皺起眉頭,但還是把玻璃片遞給她。

“當心,別打破。”

“放心,不會打破的。(她怯生生地把它放到一隻眼睛上去。)我一點也看不到呢。”她天真地說。

“你要把這隻眼睛眯起來啊。”他用不高興的老師的口氣說。(她把對著玻璃片的那隻眼睛眯起來了。)“不是這隻,不是這隻,傻瓜!是那一隻呀!”維克托爾叫著,他沒有讓她改正錯誤,就把單眼鏡從她那裏搶了回來。

阿庫麗娜臉紅了,微微地笑著,把臉轉開了。

“可見我是不配用的。”她說。

“當然嘍!”

這可憐的姑娘沉思了一會,深深地歎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