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們早已逃掉了。我們一路飛奔著,我心裏緊張地嘀咕著:‘糟了,我不應該讓她開到庫庫葉夫卡去。’您猜怎麼樣?女主人認出了馬特繚娜,也發現了我,這老家夥!她就控告我,說她的逃亡女仆住在貴族卡拉塔葉夫家裏。她還大大地賄賂了警察一番。果然,警察局長找上門了。這警察局長我認識的,名叫斯捷邦·賽爾蓋伊奇·庫佐夫金,是一個好人,對我來說,他卻是一個壞人。他來了,就如此這般地說明了原因,他說:‘彼得·彼得羅維奇,您怎麼能這麼做?……這件事很嚴重,天網恢恢呢。’
我對他說:‘好,關於這件事,我們當然想說道說道,不過,您旅途勞頓,要不要吃點東西?’
他同意吃東西了,但是說:‘公事公辦,彼得·彼得羅維奇,您得想好了。’
‘這個,當然,公事公辦,’我應和著,‘這個,當然……可是據我所知,您有一匹黑毛小馬,要不要與我的朗布爾道斯交換?……至於那個姑娘馬特繚娜·費多羅娃,我可不知道呀。’
‘嗯,’他說,‘彼得·彼得羅維奇,姑娘的確在這兒,要知道我們不是住在瑞士啊……但是拿我的馬交換您的朗布爾道斯倒是值得考慮;或者幹脆讓我拜領了也行。’
這一次我好容易蒙混過去。但是那個老太婆更是不依不饒了,她說,花一萬盧布也值得。您知道吧,她第一次見了我,頓時心生一念,想我娶那個穿綠衣服的女傭人——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所以她才那麼暴怒。這些太太們真是不敢想象!……大概是因為太無聊了吧。我的情況糟糕起來了,我不吝嗇金錢,而且把馬特繚娜藏起來——可是不行!他們老對我糾纏不休,就像獵狗追趕兔子一樣。我負了債,不定期一天比一天瘦弱。……有一天夜裏,我躺在床上想:‘我的天,我為什麼落得如此下場?叫我怎麼辦呢,既然我不能扔下她?……唉,不能,決不能!’
忽然馬特繚娜來到我旁邊。那時候已經把她藏在離開我家兩俄裏的農莊裏了。我驚訝起來。‘怎麼?他們發現你的位置了?’
‘不是,彼得·彼得羅維奇,’她說,‘在布勃諾伏我很安全,可是這件事能拖多久呢?我心裏極其痛苦,彼得·彼得羅維奇。我可憐你,我的親愛的,你的恩情我會永遠銘記在心,彼得·彼得羅維奇,現在我要離開了。’
‘你怎麼了,為什麼這麼說,癡丫頭?……怎麼告別?怎麼告別?’
‘我想我應該……我去自首。’
‘我要把你這癡丫頭鎖在閣樓裏。……你想毀了我嗎?你要送掉我的命,是嗎?’
這姑娘一聲不出,垂下頭,目光落在地麵上。
‘喂,你說呀,你說!’
‘我不願再使你為難,彼得·彼得羅維奇。’
唉,同她真無話可說。……‘可是你知道嗎,傻子,你明白我的意思,癡……癡丫頭……’”
彼得·彼得羅維奇傷心地號啕大哭。
“你猜最後如何?”他用拳頭敲一下桌子,堅持說下去,同時盡力蹙緊眉頭,可是眼淚還從他的火熱的麵頰上流下來,“這姑娘真的自首了,她真的離開了……”
“馬準備好了!”驛站長從外麵進來,得意洋洋地叫。
我們兩個人都站起身來。
“馬特繚娜後來怎麼樣呢?”我追問道。
卡拉塔葉夫擺了擺手。
我和卡拉塔葉夫相逢一年之後,我偶然來到莫斯科。有一天,我在午飯時間前來到獵人市場後麵的一個咖啡店裏——這是莫斯科一家不一樣的咖啡店。在台球房裏,透過了煙氣的濃霧,隱約地顯出一些紅彤彤的麵頰、小胡子、劉海、老式的匈牙利外衣和新式的斯拉夫外套。穿著樸素的長禮服的瘦小老頭兒在端倪一份俄羅斯報。仆人們端著盤子,腳步輕快地踏著綠色的地毯,敏捷地穿梭其中。商人們麵露痛苦的緊張神情在那裏喝茶。忽然從台球房裏走出一個發型微亂而腳步有些顫動的人來。他把兩手插在褲袋裏,低著頭,毫無表情地四處張望。
“啊呀,啊呀,啊呀!彼得·彼得羅維奇!……您現在還好嗎?”
彼得·彼得羅維奇幾乎要撲在我胸口抱住我的脖子了,他拉住了我,身體微微晃動著,把我帶進一個小單間。
“這裏來,”他說著,殷勤地拽著我坐在一張安樂椅上了,“在這裏您會很舒服。茶房,拿啤酒來!不,拿香檳酒來!啊,實在沒料到,沒料到。……到這裏很久了嗎?打算住多久嗎?這真是緣分啊……”
“是的,您是否記得……”
“怎麼不記得,怎麼不記得,”他連忙岔開我的話,“這是過去的事了……過去的事了。……”
“那麼您現在在這裏每天幹什麼呢,親愛的彼得·彼得羅維奇?”
“就是這麼苟活。這裏生活很好,這裏的人都很溫和。我在這裏很滿足。”
他吸一口氣,抬起眼睛來向天花板望著。
“你任職了嗎?”
“不,還沒有擔任職務,但是我原計劃不久就要去就職。不過又能怎麼樣呢?……交朋友是主要的。我在這裏結交好多好人啊!……”
一個男孩子用一個黑盤子端著一瓶香檳從外麵進來。
“瞧,這也是個好人。……對不對,華西亞,沒錯吧?祝你健康!”
男孩子站了一會,斯文地搖一搖頭,麵露微笑,就出去了。
“是的,這裏的人都很好,”彼得·彼得羅維奇沒有停止說話,“有情感,有心靈。……要不要我介紹一下?那麼出色的朋友。……他們一定願意與您交往。我告訴您……波勃羅夫死了,真可惜啊。”
“誰?”
“謝爾蓋·波勃羅夫。是一個厲害的角色,他曾經照顧我這個什麼也不懂的鄉巴佬。果然諾斯塔葉夫·邦捷列伊也死了。都死了,睡著了!”
“你一直住在莫斯科嗎?沒有再回您的村莊?”
“到村子裏……我的村子被賣掉了。”
“賣掉了?”
“是拍賣的……可惜買家不是您!”
“您以後如何生活呢,彼得·彼得羅維奇?”
“我不會餓死,上帝會保佑的!沒有錢卻還有朋友。錢算得什麼?——糞土!黃金是糞土!”
他眯住眼睛,用手在衣袋裏掏來掏去,拿出兩個15戈比錢幣和一個10戈比錢幣來,放在手心裏給我看。
“這是什麼?是塵土!(錢散落到地板上。)我希望知道,您讀過波列查耶夫的作品嗎?”
“是的。”
“看見過莫恰洛夫表演哈姆雷特嗎?”
“沒有,這倒沒有。”
“沒有看見過,沒有看見過……(卡拉塔葉夫臉色蒼白起來了,眼睛不安地急速轉動,他把臉扭過去,輕微的痙攣出現在他的唇邊。)啊,莫恰洛夫,莫恰洛夫!‘死了,睡著了。’”他用緩慢低沉的聲音說。
什麼都結束了,要是在這一種睡眠之中,
我們心中的傷痛,以及其他無數血肉之軀
所不能避免的打擊,都可以從此消失,
那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結局。死了,睡著了……
“睡著了,睡著了!”他低聲重複著。
“請問。”我開口了,但是他繼續熱心地念下去:
誰願意忍受人世的鞭撻和譏嘲、
壓迫者的淩辱、傲慢者的冷眼、
被輕蔑的愛情的慘痛、法律的遷延、官吏的橫暴
和費盡辛勤所換來的小人的鄙視,
要是他隻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
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在你的祈禱之中,
不要忘記替我懺悔我的罪孽。
於是他把頭無力地趴在桌子上。他開始吞吞吐吐地胡言亂語起來。
“過了一個月!”他重新打起精神說:
短短的一個月以前,
她哭得像個淚人似的,
送我那可憐的父親下葬;
她在送葬的時候所穿的那雙鞋子還沒有破舊,
她就,她就——上帝啊!一頭沒有理性的畜生,
也要悲傷得長久一些……
他把那杯香檳酒端到嘴,沒有喝,繼續念:
為了赫卡柏!
赫卡柏與他有什麼相幹,他與赫卡柏又有什麼相幹,
他卻要為她流淚?……
可是我,一個糊塗透頂的家夥……
我是一個懦夫嗎?誰罵我惡人?……
誰當麵指斥我胡說?……
我應該忍受這樣的侮辱,
因為我是一個沒有心肝,
逆來順受的怯漢……
卡拉塔葉夫手裏的酒杯掉了下去,他抓住了頭發。我覺得我已經開始了解他了。
“唉,算了,”終於他說,“舊事不要再提了……對嗎?(他笑起來。)祝您健康!”
“您要在莫斯科常住嗎?”我問他。
“我要在莫斯科待到死去!”
“卡拉塔葉夫!”隔壁房間裏有人喊道,“卡拉塔葉夫,你在哪兒?到這兒來,親愛的人兒啊!”
“有人在叫我了,”他說著,費力地從座位裏站起來,“再見,如果有空,請到我那裏去玩玩,我住在×××。”
但是我因為臨時有別的事情,次日就必須離開莫斯科,就沒有和彼得·彼得羅維奇·卡拉塔葉夫再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