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您的想法嗎?’
‘知道的。’
老太婆稍微停頓了幾秒,忽然說:‘這賊貨,我要給她點顏色看看!……’
說真的,我聽了很吃驚。‘您為什麼這麼說!……我將要為她出一筆錢,隻是請開個價。’
這老家夥啞聲啞氣地嘀咕起來。‘你休想這樣嚇唬我們,我們才不稀罕你的錢!……瞧著吧,我要讓她知道我的厲害,我要……我要讓她別再犯傻。’老婆恨恨地地咳嗽起來。‘她在我們這裏還想怎樣?……嘿,這鬼東西,上帝原諒我的罪過!’
這一下我可著實惱火了。‘你為什麼威脅這可憐的姑娘?她犯了什麼錯?’
老太婆畫起十字來。‘啊呀,上帝保佑,耶穌基督!我想我可以自由處置我的奴仆吧?’
‘她又不是你的人!這是馬利亞·伊裏尼奇娜的事,先生,與你無關。我一定要給馬特繚娜點厲害看看,讓她知道她該服從於誰。’
說真的,我那時候差一點兒要衝過去揍這可惡的老太婆了,可是想起了馬特繚娜,就又放棄了。我竟膽怯得無法形容,我試圖央求老太婆:‘隨您要什麼都可以。’
‘可是你要她為什麼呢?’
‘我喜歡她,好媽媽,請您理解我吧。……請讓我吻您的手。’我真的狠下心吻了這鬼婆娘的手!
‘嗯,’這妖婆含糊地說,‘我會通知馬利亞·伊裏尼奇娜,看她要如何處置,你過兩三天再來吧。’
我驚惶而迷惑地回到了家裏。我漸漸覺察到我做得不好,徒然讓他們知道了我對她的愛慕,但是當我了解到這一點已經太遲了。兩三天後,我到她那裏去。仆人領我進入書房。這裏有許許多多花,裝飾也非常迷人,女主人坐在一張很別致的搖椅上,她用枕頭墊著頭。上次看見的那個親戚也坐在那裏,旁邊立著一個穿綠衣服、歪嘴巴、發色淡黃的姑娘,應該是女伴。老太婆用鼻音說:‘請坐。’我照做了。她就問我多大年紀啦,在哪裏做事,以後打算做什麼事。她說話時態度很高傲,很神氣。我一一作答。老太婆從桌子上拿起一塊手帕,在自己麵前來回揮動。……‘卡捷林娜·卡爾波夫娜已經把你的想法報告過我了,報告過我了,’她咕噥著,‘但是我定下了家法:禁止仆人出去侍候人。這種事有失體統,而且不適於富家子弟,因為這太不像話了。這件事我已經決定並解決了,你不必再費心了。’
‘你怎麼這麼說……也許是您需要馬特繚娜·費多羅娃吧?’
‘不,’她說,‘我不需要她。’
‘那麼您為什麼不放她走?’
‘因為我不願意,不喜歡,就是這麼回事。我已經決定:把她派到草原村莊裏去。’
我好像受了雷擊一般。老太婆用法語對穿綠衣服的姑娘說了兩句話,她便離開了房間。‘我,’她說,‘是一個規矩嚴格的人,而且我的身體不好,不能忍受煩惱。你還年輕,我已經是老年人了,所以我想我可以給你忠告。你最好安排一個工作,娶個妻子,找一個門當戶對的,有錢的未婚女子很難找,但是雖然貧窮而性格溫和的姑娘是可以找到的。’
我呆呆地注視著這老太婆,完全不懂得她在那裏亂扯些什麼,隻知道她在談結婚,可是‘草原村莊’這句話一直回蕩在我耳邊。結婚!可惡……”
講話的人說到這裏突然停止了,抬頭望了我一眼。
“你結婚了嗎?”
“還沒。”
“當然,可以想見。我忍不住了,就說:‘算了吧,好媽媽,您在胡說些什麼呀?現在談什麼結婚呢?我隻是要問您,您到底能不能把您的馬特繚娜姑娘讓給我。’
老太婆歎起氣來。‘啊呀,他讓我心煩!啊呀,送客吧!啊呀!……’那個親戚就跑過來。向我大聲嗬斥。老太婆還在那裏低聲嘀咕:‘我為什麼遇上這般倒黴的事?……這樣看來,我在自己家裏已經作不了主了嗎?啊呀,啊呀!’我抓起帽子,像發瘋一般衝出房間。”
“也許,”講話的人沒有停下,“您要責備我,因為我把我的愛全部灌注在一個下層女子身上。我也不想替自己辯護……反正這就是真實情況!……您相信嗎?我日日夜夜寢食難安。……我痛苦極了!我想,為什麼我讓這可憐的姑娘家受了不幸!我一想起她穿了粗布衣服趕鵝,被主人嗬斥、受虐,村長穿著塗柏油的長筒靴的農人——無端地罵她,我身上就冷汗直流。我終於忍不住了,打聽到她被遣送到什麼地方,就騎了馬奔了過去。第二天傍晚才走到。他們顯然沒有預料到我這種意外的舉動,所以並沒有發出命令來對付我的行為。我一直到村長那裏去,假裝是來自鄰村的人一般,走進院子裏一看:馬特繚娜坐在台階上,頭被手掌輕托著。她喊叫起來,我連忙示意她停止,指了一下後院子那邊的田野。我若無其事地進屋,和村長聊了幾句,向他胡謅一通,就找個機會溜出屋子,走到馬特繚娜那裏。這可憐的人兒緊緊地挽住我。臉色蒼白了,麵容消瘦了,我親愛的姑娘。
於是,我安慰她說:‘不要緊的,馬特繚娜,不要緊的,別難過了。’可是我卻控製不了自己的眼淚。……後來我覺得不好意思,就對她說:‘馬特繚娜,眼淚無法解決問題。我們必須當機立斷,你必須跟我逃離這裏,必須這樣做。’
——馬特繚娜愣住了。……‘那怎麼行!我會完蛋的,他們會了結我的生命!’
‘你這傻子,誰知道你在哪兒?’
‘找得到的,一定找得到的。謝謝你,彼得·彼得羅維奇,我會記住你一生一世,可是現在請你離開我放棄我吧。看來我是命該如此的。’‘唉,馬特繚娜,馬特繚娜,我向來認為你是一個有骨氣的女子。’
的確,她很有骨氣……她有心靈,高貴的心靈!‘你就算留下又怎樣呢!反正是一樣,不會更糟糕。你說,村長的拳頭你試過嗎,啊?’馬特繚娜臉漲紅了,她的嘴唇瑟瑟發抖。
‘為了我,我家裏的人活不成了。’
‘你家裏的人……會被流放出去嗎?’
‘會的,他們會流放我哥哥的。’
‘父親呢?’
‘父親還不至於,他在我們那裏是一個好裁縫。’
‘那就沒問題。至於你哥哥,絕不會因為這件事完蛋的。’您信不信,我竟然最終說服了她。她還想起來,說是你將來要為這件事遭到牽連的。
……我說:‘這與你無關。’……我終於帶她逃出來了……不是在這一次,而是在另一次的夜裏,我乘坐了馬車,把她帶走了。”
“帶走了?”
“帶走了。……於是,她就在我家住下。我的房子不大,仆人也不多。我可以誠實地告訴您,我的仆人是很尊敬我的,他們絕對不會為了利益出賣我。我就開始逍遙自在地過日子。可愛的馬特繚娜休息之後,恢複了健康,我就和她雙宿雙棲了。……這姑娘特別優秀!不知道如何學到的,又會唱歌,又會跳舞,又會彈六弦琴。……我不讓她出門見鄰居,生怕他們多嘴!可是我有一個朋友,一個知心好友,名叫果爾諾斯塔葉夫·邦捷列伊——您認識他嗎?他簡直瘋狂地愛慕她,像吻一位夫人一樣吻她的手,真的。我告訴你,果爾諾斯塔葉夫可不像我,他學富五車,他讀了全部普希金的書,有時候他跟馬特繚娜和我侃侃而談時,我們都聽得著迷。他教她學會了寫字,他真是個怪人!我怎樣給她穿衣服呢?——簡直不比小長太太差,我給她縫了一件毛皮鑲邊的深紅色絲絨外套。……她穿著這外套多合適啊!這件外套是莫斯科一家時裝店女店東依磁卡流行款式製作的,有褶皺的。但是這馬特繚娜真奇怪!她有時陷入沉思,幾小時都不動一下,眼睛望著地板,眉毛都不動一動。於是我也坐著,看著她,真是百看不厭,仿佛從來沒有見過她似的。……她微微一笑,我的心就激動得發抖,好像有人在搔我的癢癢。有時她突然就笑了,說著笑話,跳起舞來,無比熱情、深沉地擁抱我,弄得我頭暈目眩了。我每天從早到晚隻是考慮:什麼可以博得她的歡心?您知道嗎,我送東西給她,隻是為了要看她——我的寶貝——如何地歡天喜地,高興得臉蛋通紅了,怎樣享受著我的禮物,怎樣換了新裝過來吻我。不知從哪裏,他的父親庫裏克探聽得了這件事。這老頭兒就來看我們,他慟哭著!……是因為歡喜才哭的,您知道嗎?我們就籠絡了庫裏克。她——我的可人兒——後來親自拿出五盧布鈔票來送給他。他就撲通一聲跪地叩頭——多麼奇怪的人!我們這樣過了五個月左右的時光,我多麼希望永遠這樣生活,可是我的命運真糟糕!
彼得·彼得羅維奇不往下說了。
“後來怎麼樣了?”我懷著同情地問他。
他擺擺手。
“一切都完蛋了。還是我最終害了她。我的馬特繚娜最喜歡乘馬車,她常常自己駕車。她披著厚厚的外套,戴了托爾若克城製的繡花手套,一路一直大喊大叫。我們總是傍晚出門,您了解原因,就是為了可以不讓人看見。有一次選了很好的一天,天氣寒冷而晴朗,沒有風……我們就出發了。馬特繚娜拽著韁繩。我看著,看她要往哪邊去。難道開到庫庫葉夫卡去,去她逃出來的女主人的村莊嗎?的確是開到庫庫葉夫卡去。我就對她說:‘傻丫頭,你要去哪兒?’
她回頭看我一眼,笑了。她說:‘讓我去胡鬧一下吧。’
‘唉!’我想,‘冒一次險吧!……’
路過主人的住宅是好玩的嗎?您想想看,是好玩的嗎?我們就開過去。我的並步馬走得如行雲流水,兩匹副馬呢,您知道,完全像旋風似的飛奔——一會兒,庫庫葉夫卡的禮拜堂就在眼前了。忽然看見一輛綠顏色的舊轎車緩緩地爬行在路麵上,一個仆人直挺挺地站在車身後麵的腳蹬上。……這是女主人,女主人的車!我有些緊張了,可是馬特繚娜拚命策馬飛奔,向轎車直衝過去!那個馬車夫呀,可以想像,他看見我們的車子飛奔向他們,就想躲開,他轉得太急,那輛轎車就向雪裏倒下去了。窗玻璃打破了——女主人大叫起來:‘啊唷,啊唷,啊唷!啊唷,啊唷,啊唷!’那女傭人尖聲地叫:‘停車,停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