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間,蹄聲得得,聚在我身上的目光被引開,廳中諸人往外張望,等看清了之後,俱都驚駭失色。
——透過大開的中門,筆直的甬道上,一隊人馬緩緩前來。而衡長慶等去迎接的郡守府的人,都隻能走在甬道兩側。
騎馬走在最前頭的,便是蒼玉宸。蒼狼侯一身純黑服飾,連衣袖、衣領等處的滾邊也是純黑,隻在陽光照耀下,折射著明暗光線,才依稀看出那極精巧的刺繡暗紋。束發冠上的黑玉,在燦爛的日光下,更是流溢著光芒,神秘、高貴、英華。那純粹的黑色,卻更襯得俊美無雙的臉白如雪、瑩如玉,令人一見,魂為之奪。
他跨下的馬也是黑馬,隻額前一抹雪白,形如彎月。他的身後,整整齊齊兩列人馬,雖未著甲胄,都隻著同一款式的服飾,但無論是他們在馬上坐得筆直的身板、還是沉嚴肅穆的表情,都讓人心生凜畏。
直到蒼玉宸策馬到得大廳之前,廳中鴉雀無聲。
“實、實在太帥了!”我情不自禁驚歎。
就算他曾經那樣狠狠地得罪過我,但看到這樣的情景——以前不要說在現實中,就算在電視中,就算電腦特技再怎樣發達,導演也拍不出這樣奪魂攝魄的場景來!
蒼玉宸沒有下馬,目光高高在上,臉上無一絲笑容,冷冷俯視著廳中諸人,俯視著我。
“蒼狼侯如此大排場,也是來為衡大人賀壽的麼?”眾人都被那氣勢所迫,幾乎失語。皇甫玉衣柔和的聲音似乎一下子驅散了廳中僵凝的氣氛。
蒼玉宸淡淡說:“原來皇甫公子也在這兒。今日是衡郡守壽辰?”
“是、是卑職今日生辰,就請了朋友故交一起熱鬧熱鬧。不想不僅皇甫公子來了,連太子殿下也來了,真讓卑職受寵若驚。”
“宇文殿下也來了啊。”蒼玉宸的目光越過我,望向大廳深處。
宇文連玉並未站起迎接,倒是蒼玉宸,嘴角一勾,微微笑了:“太子在此,可得前去見禮。”說著躍下馬來,身後兩列隨從也都齊刷刷下馬,一人將蒼玉宸手中韁繩接了去。
蒼玉宸緩步入廳,邊走邊吩咐:“蒼雄。”
“在。”
“馬上去備一份壽禮。”
“是。”
兩列人中,一騎飛出,便往府外奔去,轉眼蹄聲就消失在遠處。
“這個、這個,侯爺如此破費,卑職更不敢當,更是受寵若驚了。”衡長慶跟在他身後,這樣一個身材魁梧的人,卑躬屈膝起來,竟也如此熟練。
蒼玉宸的腳步忽然停住。我怔了怔。
耳邊皇甫玉衣的聲音低低說了聲:“思棠,低頭。”
“啊?”我奇怪地轉頭看皇甫玉衣,“為啥?”皇甫玉衣眉峰微蹙,眼含憂慮,但並沒在看我。我順著他的目光,看見幾名歌舞女子的目光都聚在蒼玉宸身上——這很正常啊!我倒是奇怪其餘的女子怎麼都像瞎了眼似的,一個個都低著頭。
忽意識到皇甫玉衣警告意味的一聲“低頭”,不禁朝蒼玉宸臉上瞧去——他神色未變,但眼神冰冷。
衡長慶掃了眼大廳四周,忽然下令:“將這幾名不懂規矩的婢女拖下去,挖了眼睛。”
什、什麼!
我大吃一驚,那幾名婢女更是一刹那驚得臉色慘白,如夢方醒,直叫:“大人饒命!”
“開、開玩笑吧?”我眼瞧著六名男仆上來,將那三個最多隻有十六七歲的婢女架了出去。耳聽著婢女慘烈絕望的求饒之聲出了大廳,我心中又驚恐,又不能置信,不禁望望蒼玉宸,他依舊那樣站在大廳中央,俊美得不像凡人,高貴得不可逼視,可又冰冷無情到了極點,就像亙古不化的冰川般美得令人感到恐懼絕望。我清晰地感到這冰冷之怒彌漫在大廳之中,感到在那怒氣之下,隻要他願意,定是能讓血流成河,讓繁華之城變為廢墟。
我退了一步,轉頭看皇甫玉衣,但他也沒有理會我。隻聽衡長慶說:“卑職管理無方,家下婢女竟如此無禮,請侯爺恕罪。”
“她、她們犯了什麼十惡不赦的罪嗎?為什麼要挖她們的眼睛那麼殘忍?是因為她們盯著你看?”我隱隱覺察到了原因,可那實在太令人難以相信,嘴裏不由自主問了出來。
蒼玉宸冰冷的眼睛盯在了我身上,那令人恐怖的怒意似全針對向我。一刹那我感到自己就像是被凶猛的貓科動物盯住的稚弱小獸,禁不住渾身發冷,下意識往後退,直到觸及一具溫暖的軀體。我下意識轉頭瞧了一眼,皇甫玉衣正對我鼓勵地笑著,讓我稍稍鎮定了些。但突然間,幾聲慘烈之極的尖銳叫聲劃破了沉悶的大廳,驚得我差點跳起。
這時,有一人托著個黑漆木盤進來,到了衡長慶跟前,衡長慶略一點頭,那人便捧著木盤在蒼玉宸腳邊跪下了,木盤高高舉起,上麵盛著什麼粘乎乎濕漉漉紅紅白白黑黑的東西。蒼玉宸似乎不知道腳下跪了一人,眼波不動,看也沒看木盤一眼,依舊用那樣冰冷的眼神盯住我。
我卻忍不住瞥向那盤子,第一眼並未看清是什麼,但瞬即明白那究竟是什麼東西,恐懼與惡心之感令胃中劇烈翻攪,不由陣陣幹嘔——幸好這一天不曾吃過什麼,隻嘔出些清水來。
“思棠姑娘!”皇甫玉衣扶住我,溫柔關切;眼角瞥到宇文連玉的身影,慢慢走近我身邊。我感到有了底氣,剛剛不由自主的凜畏淡了些,因此而生的憤怒慢慢積聚。
“就因為別人盯著你看,就要挖人眼珠子麼?蒼玉宸,你真是變態!”等嘔吐慢慢平息,我忍不住罵。在蒼狼侯府中的一幕幕在心中閃過——我最初居住院子中被我鑒定為瘋子的大叫著“不是我說的、不關我事”的中年女人,嚇得打碎杯子的香凝和一屋子跪著的瑟瑟發抖的奴仆……本以為是這些人莫名其妙,卻不料這一切全是因為這個變態的蒼狼!“天下竟有這樣的人麼?一邊頂著張漂亮的臉到處晃,一邊卻又不許別人看。美麗的東西本來就是用來欣賞的好不好?你既怕別人看,就不要在人前晃,要不就拿張麵紗把臉遮起來!”
“思棠姑娘。”皇甫玉衣握緊了我手臂,試圖阻止我。我沒理會,因心中突閃過一個念頭,便抬頭直盯著蒼玉宸的臉,惡意揣測著說:“唔,據說好男風是貴族的一個風尚,侯爺這麼在意容貌的事,難道是因為這副令女子自慚不如的俊臉被人覬覦過?”
“思棠,住嘴。”這次是宇文連玉對我厲聲低喝了。
大廳中一下落針可聞,似乎連呼吸聲都竭力壓低了。我看到衡長慶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不用想,廳中別的人肯定也是一樣看我。
我挑釁地抬著下巴看著蒼玉宸的眼睛。我就是要激怒他,我討厭他那種就像萬事都能掌握在手的自信,討厭他無論何時都高高在上猶如神祗的姿態。他能料到我敢這樣罵他麼?
肯定沒有。否則他的眼睛裏不會如此升起騰騰怒火,令人望而生畏;本似玉雕般的俊臉慢慢控製不住就像有了裂縫——洶湧的怒意衝破了冰川一樣的冷靜——蒼玉宸身子似乎動了動,一刹那間覺得他想要伸手把我一把拎過,但皇甫玉衣踏前了一步,宇文連玉也不著痕跡地靠近了些。
也許我的感覺錯誤了,蒼玉宸沒有動。若換成別人,那樣的大怒定是會像火山一樣噴薄出來,那樣雖然可怕,但比那不動聲色的怒意要好對付得多。
如果剛才蒼玉宸將我一把揪過,接下來的情形大約就能料到。可是,他沒有。我猜不出他將如何處置我。
有一點很是奇怪,雖然剛剛那三名婢女的慘狀令我又恐懼又惡心,但我並不擔心那種事會落到我頭上。也許是直覺,直覺蒼狼不會因為我一再拿他容貌說事而殺我——要殺早就殺了,在蒼狼侯府之時,我哪日不把他的容貌提個三遍五遍的?他雖然每次都極不悅,但也僅僅隻是不悅,沒有怒到要殺人的程度。
雖然那是我與他的之間的遊戲,真真假假,但如果這是他的底線,我定會覺察出來。
可是,他的反應不在我預料之中……我既看不透他的情緒,更猜不出他的意圖。
我看著他的眼睛,那怒容竟淡了,慢慢的,他嘴角竟然綻開一絲笑意,嘲弄的,揶揄的,就像在蒼狼侯時看透我的一些小手段卻並不點破一樣,隻是這笑意無比冰冷,讓人不寒而栗。
“怎麼,太子殿下,皇甫公子,本侯不過是來帶回偷了東西私逃的婢妾,你們想要阻攔麼?”蒼玉宸的語氣充滿譏諷,“本侯倒真有點奇怪了,區區一個舞伎,居然能讓皇甫公子為她出頭?不過,皇甫公子以憐香惜玉聞名,這麼做倒也不奇怪。隻是,太子殿下幾時也這麼與皇甫公子一樣了?還是說,大充的律法改了嗎?能夠憑借堂堂太子之尊,來插手本侯的家務事?”蒼玉宸籠罩著我的目光稍稍移挪,臉帶譏笑,斜睨著宇文連玉。
我微微籲了口氣。被那樣的目光盯著,實在不好受,才有了精神觀察廳中情況。
因為太子、蒼狼侯及主人衡長慶都站著,除了角落裏的幾桌外,廳中其餘的人都站了起來,不敢入座,也不敢隨意交談,看上去個個緊張不安。
我對角落那十多個坐著的人稍稍注意了下,覺得他們有些奇怪,明明都是體形魁梧高大的人,卻個個低著頭,好像怕羞的女孩子似的。正這樣想著,突有兩道冷電似的目光射了過來,我猛地一怔,待要仔細看時,那人卻又轉過了頭。我便又將注意力回到蒼玉宸和宇文連玉的對峙上來。
若說先前在蒼狼侯府之時,蒼玉宸對宇文連玉這太子的身份還維持表麵的尊重的話,今日的舉止卻是半點也不把太子放在眼裏了。
宇文連玉卻似並不在意,隻緩緩說:“我不會也不想插手,如果這真是蒼狼侯的家務事。但,蒼狼侯今日來此的目的說是為捉回偷了府上重要東西的逃奴,但思棠並不曾偷取什麼,就連私逃出府此節,也是身不由己被人強帶出府的。這由不得令人懷疑,是誰在暗中布局呢?真正目的又是什麼?而此刻,蒼狼侯竟然帶兵入城,大動幹戈,會不會如了暗中布局之人的願呢?放眼天下,能在蒼狼侯府將人神不知鬼不覺帶走的人,又有幾個?”宇文連玉緩緩說著。雖然他知道這暗中布局之人是蒼玉宸,可他避重就輕,語氣不慍不火,雖處弱勢,神情間並無驚慌之態,與蒼玉宸的威勢迫人形成鮮明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