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3)

在周圍沒有蒼狼耳目的郡守府,宇文連玉告訴了我許多事情,包括我的身世,以及與衡長慶的契約——我的母親本是郡守府一名舞伎,被郡守大人收為妾室並生下女兒,可後來我的母親竟然跟一名樂師帶著已經有十歲的我,拿了細軟從郡守府私奔了。郡守大人自然大怒,不過因為怕被恥笑,沒有讓衙門發出公文通緝,隻是命府中的人暗中查訪,卻直到二年前,才有了確切下落,而這時,我已經與母親一樣,成了一名出名的舞伎,並結識許多公子王侯,也是那段時間,遇上了宇文連玉,並漸漸熟識。

我的父親雁臨郡守雖認出了我,卻不再追究舊事,還答應削除我母親的舞伎身份,前提是我必須為他做一件事,就是秘密為他聯絡宇文連玉,將一份重要的秘圖送至帝都。為了不引人懷疑,安排我在一場宴會上為賓客跳舞,然後宇文連玉稍稍露出想納我為妾的意思,衡長慶便假裝剛認出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兒——這樣一來,順理成章讓天子封我為郡主,嫁入太子府。賓客中雖也有位高權重、有意將名聞天下的思棠姑娘納入府中,可誰會與太子去搶人?本來一切很順利,可蒼狼卻不按常規行事,在宴會上強行向衡長慶要人,還公開擠兌天子,讓天子不得不同意。

“本來,如果沒有蒼狼來橫生枝節,你已經可以如願,過上你一直想過的生活。”宇文連玉注視著我,眉眼神情間流露不勝悵然之色。

“你是說嫁給你當太子妃嗎?”我撇撇嘴說,“可真奇怪了,我不是庶出的女兒嗎?怎麼會選上我當太子妃了?”

雖然對這種製度打心眼裏鄙視,但在蒼狼侯府中,因那場與蒼狼的遊戲引來的嫉妒、以及因此產生的閑言閑語聽得多了,知道那一些王公貴族的正室,必須是官宦之家正室所出之嫡女。如若某某公子非要娶某庶出女子的話,那必定受人非議,而且導致名譽受損。庶出女子尚且如此,像衡思棠這樣,母親隻是舞伎、算不上正式妾室、又鬧出過那樣私奔的醜聞,這樣的女人所生下的同樣當著舞伎的女兒,怎麼可能當上太子妃?不要說太子正妃,連給一般大家公子做正室也遠遠夠不上格呢!——如果是某個有官職的男子非要娶風塵女子為正室,不等別人唾棄,禦史一參,烏紗先就掉了。

而我在蒼狼侯府那段時間的生活,能夠有那種水準,是因為蒼玉宸並沒有真正把我當成他的小妾,而是作為遊戲的玩具和利用的棋子罷了。

雖然看得透徹,可想到那一些時,我還是會忍不住心裏不舒服。

宇文連玉的微笑斂去,看著我,沉默著,忽的一笑:“我也是庶出。”

我一怔,想說庶出有什麼大不了的,人家雍正也是庶出,還不是照樣當皇帝,但看著那淡淡表情,聲音竟卡在喉嚨裏。

“你失去記憶,大充的律法自然也忘了。大充律第三百二十五條上說,”宇文連玉緩步踱到窗前,“嫡繼母殺死庶子生母,庶子不得迕逆嫡母,亦不得告生母之冤。”他一字字說得非常緩慢,非常平靜,然我看到,那紋絲不動的袍袖中,那攥得死緊的拳。

我沉默了。那平靜的語調令我脊背升起涼意。我不敢胡亂猜測,更不能胡亂問,所以我隻有沉默。

“而且,你一心向往的生活,並不是嫁給我成為太子妃。而是,自由。”

“呃?自、自由?她……呃,我原來是沒有自由的嗎?”我還無法真正融入衡思棠這個身份,聽著她的事,就像在聽旁人的故事。

“那天,你說,如若大事能成,要我給你真正的自由。我應允了你。”宇文連玉的語氣很淡,他背向著我,所以也很難判斷出他的喜怒。

“真正的自由?”

“就是說,可以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會有人橫加阻止,沒有人能夠勉強,就連大充的天子也不能。”

“這是什麼跟什麼呀。這裏連最基本的人身自由都不能保障,哪有什麼真正的自由?就算是皇帝的承諾吧,皇帝一反悔,那承諾還不等於放屁?”心想那衡思棠倒是與眾不同,但也太天真了一點吧?“什麼真正的自由,還不如當太子妃來得有保障。有道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皇帝的承諾是最靠不住而且危險!”

宇文連玉轉頭盯著我,臉色很難看。我怔了下反應過來,忙說:“我是就事論事,有感而發,不是在說你會反悔。而且你現在隻是太子,還不是皇帝。”

宇文連玉依舊繃著臉,並沒因我的解釋而放鬆一些。但我瞧著那張板著的臉,卻感到說不出的親切,忍不住笑起來,說:“你還真生氣了呀?我真的不是說你!”

那張板著的臉如此熟悉,令人無比懷念,卻也引發許多好笑回憶,我禁不住越笑越開心,到最後,笑得簡直停不下來。

在我的笑聲中,冰淇淋——不,是宇文連玉板著的臉有崩潰的跡像,但他還是冷冷地說:“這很好笑?如此大逆不道的話,若被人聽到傳了出去,你還想活命嗎?”

我連忙點頭,說:“明白明白,若傳了出去,被誅九族也是應該的。但目前隻有你聽到,你不會計較吧?”說著,又忍不住瞅著他笑。

宇文連玉看了我一會,忽然轉過頭去。過了一會,窗邊傳來淡淡的聲音:“你失了憶,不僅性子有些變了,連對事情的看法也變了。你剛才說‘什麼真正的自由,還不如太子妃來得保障’,我可以理解成你改變主意了嗎?”

“呃?”我張口結舌——怎麼話題又繞回來了?“那個……太子殿下,據說我有個妹妹,已經嫁給你了吧?”

“是,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我叫了起來,“你已經有了太子妃,我再嫁你算什麼?”

宇文連玉側過頭,注視著我,好一會,才說:“你是指想要側妃的封號嗎?”

……我感到有些無力。如果是冰淇淋這樣子跟我這樣扯淡不清,早就抓起身邊的東西扔過去了,但總算明白眼前這人是尊貴的太子,不是我的弟弟淩淇。我撫了撫額頭,說:“我的意思是——”

已經不用我費心解釋,這時,突然有急促的腳步聲響起,衡長慶的聲音有些氣急敗壞,但並沒有推門進來,隻是叫道:“太、太子殿下!”

宇文連玉立時拉開門,問:“出什麼事了?”

衡長慶看我一眼,說:“蒼狼竟然帶著數千人馬,進了雁臨城,占據了大小街道,並將這裏圍住了,說是侯府一個奴才偷了重要的東西逃了!”

宇文連玉也回頭望了我一眼,我驚詫下,省悟過來,怒道:“胡說八道!我偷過他什麼東西了!”忽的想起,我離開蒼狼侯府時,曾將房裏能帶走的值錢東西帶了來,以備不時之需,難道蒼狼是指這個?不可能這麼小氣吧?

宇文連玉說:“這自然是借口。難道,蒼玉宸故意放你出來的目的就是這個嗎?”他聲音低下來,似乎在沉吟,但瞬即對衡長慶說,“不用慌,蒼玉宸再怎麼囂張,也不敢明著攻打雁臨郡。再者,他從蒼狼國到雁臨,千裏迢迢,不可能帶來全部蒼獠軍。所以就算真有萬一,這裏的守兵也能應付。我這就去到外麵。”他行了幾步,回過頭,沉吟一會,“蒼狼既然敢冒大不韙帶兵越境入城,定是對你的行蹤了如指掌,躲避也無用。既然此刻不能離開……思棠,你就跟在我身邊吧,諒他的人不敢動粗。隻是……如果蒼狼不放過你,非要帶你回去,用怎樣的理由才能拒絕呢?經此一事,潛在蒼狼侯府中的我們的人怕是已經全都被剔除了,你若回去恐怕再不能活著離開……”

喧囂聲從前廳傳來,衡長慶道:“太子殿下,不能再猶豫了!如果蒼狼的借口是抓捕思棠,那就讓蒼狼把她帶回去罷,怎麼能為了臣下的區區一個女兒,就讓太子殿下為難!”

我瞪著衡長慶,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天下竟有這樣的父親?起先還以為隻是父女親情冷淡,可現在看來,這衡長慶根本就不拿我當女兒看待!

宇文連玉沒有應聲,隻皺了下眉:“我自有主張。走吧。”

我三步兩步跟在宇文連玉身後,狠狠瞪了衡長慶一眼——如此無情無義之人,怪不得他的老婆會跟樂師私奔呢!幸好我是麥雅棠,而不是他的女兒衡思棠!

前麵已是亂成一團,郡守府的家將守衛全都嚴陣以待,大門緊閉,並不見蒼狼。

“並沒有硬闖,看來蒼狼侯不會做襲擊郡守府的蠢事。”宇文連玉說,“衡大人,今日是你壽誕,不可閉門拒客。既然蒼狼侯親自前來道賀,該大開中門迎接才是。”

“是!是,不愧是太子殿下,鎮定從容,臨危不亂!”一邊奉承著,一邊帶了人到大門口去了。

“思棠,我們去廳上等吧。”

我答應了一聲,心想,原來今日是衡長慶的壽辰,怪不得宇文連玉會在這裏。那衡長慶如此可惡,此刻我倒希望蒼狼帶兵攻打進來,把他的壽宴搞得一團糟才好。

到了前廳,發現竟是賓客滿堂,而這種場合,自然也少不了美女歌舞,大約是因蒼狼的緣故,無人吃喝,或竊竊私語,或神色不定、左顧右盼,或不住往廳門口張望。那些歌女舞女便都退在廳旁,而每一桌旁都有美婢嬌娥站著服侍。我跟在宇文連玉身後踏入大廳,廳中之人瞧見,都站了起來,行禮:“太子殿下!”然後數百道目光又打量著我。

他們愛打量便打量去,我自顧想著心事——蒼狼如此大張旗鼓地找了借口說要捉我,不知究竟有何目的?我根本沒拿他的東西,雖然我知他知,但宇文連玉真的相信我沒有拿嗎?剛剛還在問我那份重要圖紙的事。衡長慶肯定是心中懷疑的。我說要報複蒼狼,可照這裏的律法,我名義上是他的妾,他隻要一發話,我便隻能跟他走,誰也不能阻攔……

“思棠姑娘!又見麵了,別來無恙?”柔和熟悉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沉思,我一抬頭,便見眼前站著一人,依舊是一襲素袍,溫若春風,笑如春陽。“皇甫公子?”說實在的,見到他,我心裏很是驚喜,“你也在這裏!”

皇甫玉衣微笑:“令尊衡大人壽誕,自是要前來祝賀的。隻是你……”略略放低的聲音裏有一絲關切。他既在這裏,又見到了我,自是一下猜到蒼玉宸是衝我而來。

在大廳之中,可不是說話的地方。我隻是衝他笑了笑,便與宇文連玉入座。廳中諸人的目光更是驚詫——現在我已經約略知道這些奇怪的目光是為了什麼了:我一個身份不明的女子,竟然如此大大咧咧的與太子坐在一起,在他們眼裏,定然是無禮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