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丹麥先生在他的科長家裏的晚宴上見到了那個年輕女子,他就無法自拔。

她是一個過世多年的外省稅務局長的女兒。父親去世後,她和母親到了倫敦,母親常常與本區幾個資產階級人家來往,目的是要給年輕女兒找對象。

母女倆都是窮苦而令人尊敬的,平靜而溫柔的。那年輕女兒像是一位賢妻良母的典範,明理的青年男子是夢想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給這種典型人物的。她那種帶著羞澀意味的美,具有一種安琪兒式的冰清玉潔風韻,那陣絕不離開嘴角的無從察覺的微笑好像是她心弦上的一種折射。

大家都稱讚她。凡是認識她的人都不住地反複說:“將來那一個人有福氣能娶到她。我們找不出再好的了。”

丹麥先生當時是政治部的一個文員,年薪是三千五百元,他向她求婚,娶了她。

起初和她在一起兒,他們過著一種神仙伴侶的幸福生活。她用一種特別巧妙的經濟手法治家,兩個人仿佛過得很大方。她對待丈夫的關注,嗬護,體貼入微,真是稀有的;而且她自身的魅力非常之大,甚至於在他倆結婚6年以來,他愛她的程度更高於初期。

他隻責怪她兩個缺點:喜愛看戲和假的珠寶。

她的朋友(她認識三五個小官兒的妻子)有時替她找得到包廂去看新戲,甚至去聽那些首次出演的戲;而她呢,不管怎樣總要拉著丈夫前去散心,但是他在一天工作之後,這樣的散心事是讓他感到疲憊的。於是他請求她跟著認識的太太們去看戲而且由她們送她回家。她認為這種辦法不太合理,經過很長時間的不退讓。最後她因為體貼才答應了他,他因而對她非常感激。

誰知這種看戲的樂趣,沒多久就在她身上產生了對首飾的需求。她的服裝雖然始終是簡樸的,真是具有文雅的味道的,但是終究樸素;而她的幽靜的媚態,她的防不勝防的、謙虛的和含笑的媚態,好像因為她那些裙子上的純潔獲得一種新的姿態,然而她養成了習慣,愛給自己掛上一雙冒充金剛鑽的大顆兒萊茵石的耳環,而且佩上人造珍珠的項鏈,人造黃金的鐲子,嵌著假冒寶石的五彩玻璃片兒的押發圓梳。

這種留戀於浮華的嗜好引起了丈夫的反對,他常常說:“親愛的,一個人在沒有能力為自己購買種種真的珠寶的時候,就隻能依著自己的容貌和姿態來作裝飾了,這是世間僅有的珍品。”

然而她偶然地微笑著說:“你讓我怎麼辦?我愛好這個,這是我的毛病。我確實知道你有道理,但是人的本性難移。我確實更愛真的金銀珠寶!”

於是她拿著珍珠軟項圈在手指頭兒中間旋轉,又讓寶石棱角間的小切麵射出回光,一麵繼續說:“趕緊看吧,這製造得真好。和真的一模一樣。”

他在微笑中大聲說:“你簡直有希臘女人的風趣。”

有時在傍晚,他倆坐在火爐角兒上作伴的時候,她就在他倆喝茶的桌子上擺出她那隻珍藏丹麥先生所謂“劣貨”的小羊皮匣子來;隨後她用熱情的專一態度來著手揣摩那些人造的珠寶,儼然是玩味著什麼秘密而深刻的享受;最後她執著地把一個軟項圈繞在她丈夫的脖子上,隨即不住地哈哈大笑起來,一麵喊著:“你的樣子真可笑!”隨後撲到了他的懷裏,而且開心地親著他。

有一天夜裏,她到大歌劇院看戲,回家的時候她凍得全身哆嗦。

第二天,她發燒了。一星期後,她得急性肺炎去世了。

丹麥差點跟著她到墳墓裏去了。他的絕望是非常駭人的,結果在一個月內頭發全變白了。他整天痛哭,心靈被一種無法排遣的痛苦撕碎了,亡妻的回憶,笑聲,音容和所有嬌美姿態始終纏繞著他。

時光一點沒有減少他的痛苦。每天在辦公室裏,同事們說著當天的事情,他們突然見到了他的腮幫子鼓起來,他的鼻子收縮起來,他的眼睛滿是淚水;他露出一副痛苦樣,隨後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他把他妻子的臥房留存得原封不動,為了懷念她,他每天把自己關在臥室裏麵;而且所有家具,甚至於她的衣著,也同樣仿佛她去世那天的情形一樣留在原地。

但是生活對於他是窮困的了。他的薪水,以前在他的妻子手裏,足夠應對一家的種種需求,而現在應對他一個人的花費反而變得不足了。隨後他癡呆地自言自語道:她以前用什麼絕妙方法讓他一直喝上等的酒和吃美味的食物,但眼下他自己竟不能夠依靠微薄的財源去辦理以前的夥食。

他借過債,而且想方設法賺錢。終於有一天早上,他身無分文了,並且離月底發薪的日子相差足足一周,他想起要當掉一點兒東西了;隨後馬上動了想法要把他妻子的“劣貨”當掉一點,由於他的內心深處,麵對以前那些害得他生氣的冒牌假貨早已是懷著一種憎惡的。尤其那些東西的影子,讓他每天對他相親相愛的亡妻的思念,也多少降低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