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上 學(2 / 3)

現在,想一想,真是幼稚可笑。但卻是事實。

老師講的是兩位數的除法,十位上不夠除,從個位上借十。除不盡時,分別叫做商,餘數。

很多同學不懂得從個位上借數,也不明白為什麼除不盡。實際上就是沒聽懂。

老師看到整個班級竟沒有一個舉手的,想不到會出現這樣的局麵,一時顯得很無奈。她環視了教室中的每一個人,最後目光滯留在我的身上。

“呂子風,你來回答?”

我一聽老師叫我的名字,那一刻,心中得意極了,心想:“哼,離不開我來回答問題了吧?”

我站起來,認真地做了回答,笑容溢滿了臉頰,靜靜地等待老師的誇獎。

熟料,我錯了,徹底錯了,大錯特錯了。

我剛回答完,正暗自得意。我看到老師的臉上怒雲密布,杏眼圓睜,嘴角正在抽搐,一副大家平時從未看到的模樣。

“你,你為什麼騙老師,明明知道,不舉手,不回答,小小年紀還跟老師玩伎倆。你說說,到底為什麼?”老師口氣嚴厲而憤怒。

這是她來到我們班第一次發怒,而且是徹徹底底的發怒。我不曾想到,全班的學生誰也沒有想到。大家看到老師扭曲的臉形,噴火的眼睛,斥責的言語,顫粟的身體,全都嚇傻了。教室裏除了老師憤怒的呼吸聲,再無其它聲音。同學們都表現的出奇的平靜,靜的可怕。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都睜著驚恐的瞪大了的眼睛,不說話,注視著老師的一舉一動。

我更是難堪,直直地站在那裏,不敢坐,不敢分辨,不敢解釋,手也有些抖動了。她憤怒的樣子,令我恐慌。我膽怯了,嚇傻了,開始低下頭,再也不敢再看老師的臉色,更不敢出一點點的聲響。

其實,我想說,你每一次提問,我都舉手,可你偏偏不讓我回答。但我終究沒有敢說。

這件事絕對傷了老師的自尊,甚至讓老師覺得顏麵掃地。但我們也從此認識了老師的另一麵,剝開了老師神秘的麵紗。原來慈祥的老師有時也會著急,也會發怒,也會訓斥人。發怒的樣子令人害怕,而且嚇人。

大約十幾分鍾後,下課鍾聲響了,老師似乎覺得有些失禮,終於恢複了平靜,口氣也緩和了下來,說道:

“坐下吧,小小的年紀,就學會了不說實話,不實事求是。這次免了,下次決不輕饒!”

“同學們,今天這節課就講到這裏。下課後,誰哪裏沒有聽懂,再找我。同學們,下課。”

“老—師—再—見!”同學們異口同聲歡送老師。

老師前腳剛剛走出教室,霎時教室裏像平靜的雞群裏,竄進一隻黃鼠狼,頓時炸了窩。

“得,得,叫你充本事蛋。活該。”

“哼,顯你能,會了不舉手。老師問,還回答,自作自受。”

“唉,老師也真是的,不回答,不高興,回答了,還著急。”

“還是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會了,就舉手回答,老師還能著急,喊叫人!”

…………

同學們有埋怨我的,譏諷我的,挖苦我的,更多的是同情我的。當時我早已經委屈的淚流滿麵,趴在那裏嗚嗚的哭。

我感到委屈,對老師有了再認識。原來平時溫文爾雅,不急不躁的老師也會發怒,而且發起怒來很可怕。我不知道,這隻是第一次,還有第二、第三……從此以後,噩夢便開始光顧我,不在離我左右,一直緊緊跟隨了一年多,而我也幾乎成為了老師的出氣筒和道具。有時候,我真的沒聽懂,沒舉手,老師則認為我聽懂了,故意不舉手,而且故意說不會,便會在課堂上再次斥責我。終於,老師在我心目中的慈祥溫柔的形象,蕩然無存,隻剩下一雙憤怒的燃燒的眼睛,似乎每時每刻都要把我化為灰燼。

這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徹底改變了她的性情,動不動就發脾氣,課堂上再也沒有了以往的溫馨,而是充斥著火藥味。直到現在,大家也沒有議論這件事,或許是那個年代改變了她的生活軌跡。這位曾經的老師,我稱呼老奶奶的老師,一位姓邢的老師,依然健在,退休在家,精神矍鑠。隻是我沒有勇氣問一問當年,她何以哪樣的對待我,使得我心靈深處產生了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無法彌合。開始是我的錯,而之後她的做法,難道就沒有責任嗎?

這件事,或許她早就遺忘了,也或許我以後的遭遇,她根本不知道。

但是,一個月之後,邢老師再沒有來給我們上課。這期間,一個令我上學路上,既恨且愛的複雜人物,代替邢老師給我們上課。

孩子們都在議論,邢老師到底幹什麼去了。有人說,邢老師要去進修,到縣師範學校進修半年。

有一天,上課鍾聲剛剛響過,我們整整齊齊坐在教室裏,等待老師上課。門開了,邢老師突然出現在門口,走進教室,身後跟個一個男老師——代替邢老師上課的人。

邢老師沒往講台上走,站在門口,環顧著教室的每一個地方。

那時還沒有流行“老師好”三個字,瞬間同學們便異口同聲喊起來,“老師,老師,幹嘛去啦,什麼時候給我們上課啊!”

邢老師似乎有些意外,怔了怔,說,“同學們,老師為了教好你們,也要去上學,去學知識。今天我就要離開大家了,放心不下你們,就過來看看你們。我希望你們都要好好讀書,聽老師的話,做好學生,好孩子。因為一些事情需要處理,暫時離開大家一段時間。我愛你們,喜歡你們,半年後還會回來教你們的……今後的課繼續由呂老師給大家上課……”

此時,不知是那個女孩喊了一聲:“老師,你不要走,我們喜歡你,願意聽你給我們講課……”

女孩話未說完,整個教室頓時嚷嚷起來:“老師,你不要走,我們都願意聽你講課……”,同學們都站了起來,一起圍攏到邢老師身邊,一個女生一邊喊著,一邊開始了嚶嚶的哭泣聲。不一會兒,哭聲彌漫開來,哭聲一片,震天動地,成為了哭聲的海洋。我也不由得哇哇大哭。

哭聲中,同學們仍在念念不停地喊著:“老師,留下來吧,留下來吧。好不好?”

稚嫩純真的聲音不斷地回響在耳邊。

邢老師被眼前的情景深深地感染了,她的眼角掛著淚花,眼圈也是紅紅的,聲音開始嘶啞。

她極力鎮靜著,用柔和的語言安撫著大家,“同學們,你們放心,我答應大家,一定會來的,一定會再來給你們上課,把你們教成都有知識,有文化的人。”

這是我10歲那年,第一次感受到人世間除了家庭親情以外,經曆的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一種情感。那一刻,我真真正正地感受到邢老師在我們這群孩子們心目中的分量和地位。此後的幾十年,教我的老師也不少,分別時分,也令我們感動。這些情景都有一個共同的相似之處:老師無私的付出,得到了學生的認可和愛戴,撥動了每一個人心中情感的琴弦,時時彈起,時時感動。這種情感時間愈久,味道愈濃,情感愈深,感情進一步升華。或許是年齡的關係,亦或許是其他因素,之後的歲月中,能夠感動整個班級人物的這種情景的老師,再沒有出現過。

邢老師哽咽了,眼圈紅了,臉上掛著淚珠,她和我們擁抱在一起,久久,久久沒有分開……

她走了,據說她是在痛定思痛之後,做出的決定。她從以往我們舉手回答問題的現象中,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她需要充電,需要進一步補充能量。這是她對自己的重新認識。她決定到縣師範學校進修,提高自身知識,為自己,更為下一代負責。無論如何,她的決定不隻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教育事業。

但對於我們卻是一個噩夢的開始。

在她教學空白的一段時間裏,我們領教了這個代替邢老師上課的男老師——呂老師。從突然間給我們上課的第一天起,他帶著教訓口吻的講課,令我們每一個孩子渾身上下起雞皮疙瘩。他一會兒說故事,一會兒說笑話,既不連貫,也沒有邏輯性,想到哪,說到哪,全然沒有中心思想。同學們瞪大了眼睛,仔細聽,一節課下來,不知道聽了些兒什麼,也不知所雲。

他的文化學識,或許在邢老師之上,但他的教學水平我們都不認可和苟同。課堂上,一會兒談論他過去如何如何,一會兒又談那個那個老師怎樣怎樣。同學們聽得一頭霧水,至今回想起來,半點印象也沒有,反正是稀裏糊塗的一節課就過去了。倒是每個人被他訓斥的狗血噴頭的話語,深深印在了腦海裏。

“你怎麼不長記性,比豬還笨!”

“你是狗熊,還是暈雞。”

“這麼簡單的一道題都不會做,白白吃了十年飯。”

“你爹你娘怎麼生了你這麼一個人,你看看你都寫的是什麼!”

“你們都相互看看,一個個跟吃了迷魂藥似的,沒有一個叫我省心的,沒有一個順眼的。今天課上學的生字,每人寫十遍。寫不完,不許回家。”

…………

我們每天生活在惡語不斷的課堂,好幾個人,因為怕挨訓,經常逃課。可是一旦被抓住,就被罰站一上午,或者一下午。

幸虧這是暫時的代課,時間不算長。如果那時跟著他上完小學,估計今天我就不會寫出這些東西。總之,跟著他一點知識都沒有學到,他講的課全是蜻蜓點水,雨過地皮濕。後來,他陸續給我們上了幾次課,全都如此。他或許知道自己這方麵的天賦,所以每一次,都是臨時幾天、幾周,最多一兩個月,沒有長久。

他愈是這樣,我們愈是想念邢老師。她的能力,知識,或許不高,也或許比不上他,但我們從心裏喜歡她。她講課時的語言,如涓涓細流,歡快地流淌在我們每一個渴求知識的腦海裏,滋潤著幹涸的心田。我們愛聽,願意聽。

男老師姓呂,我的當家叔伯叔叔。我三爺的小兒子。之所以說他是一個複雜的人,因為他的文化確實很高,說起來沒有不知道的事情。他有理想,有愛好,幹淨幹練,走路四平八穩,做事情井然有序。但他又很虛偽,自私,好色,喜歡自吹自擂,愛耍小聰明,剛愎自用。在幫助人的同時,又看不起比他能力低的人……等等

他是一個被整個家族,很多人,甚至一個村莊反複議論的人。

他雖然代課時間不長,卻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壞”印象。

上世紀七十年代前期,正值“特殊時期”高潮,播放電影《春苗》、《紅雨》、《決裂》,宣傳為了勞苦大眾的利益,堅決同壞人壞事做鬥爭的英雄人物。紀錄片和報紙也開始大肆渲染學生反潮流闖將的報道。1973年12月12日《BJ日報》發表了《一個小學生的來信和日記摘抄》,並加長篇編者按語。《人民日報》12月28日全文轉載了《一個小學生的來信和日記摘抄》和編者按語。並再加編者按語。《人民日報》按語說:“敢於向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流毒開火,生動地反映出毛主席思想哺育的新一代的革命精神麵貌。”

但是這種“闖將”精神在農村,至少在我們那裏,並未如報紙宣傳的那樣,學生造老師“教育路線流毒”的反。老師和同學相安無事,老師盡心教學,學生努力學習。學生見到老師依然畢恭畢敬,口口聲聲喊著“老師,老師”。根本不存在學生鬥老師現象,倒是經常喊這樣一句口號“老師和學生是同一戰壕的戰友”,連對知識分子說是臭老九,也不敢明目張膽的說是道非。老師在我們那裏受人尊敬,高人一等,他們是文化的代表者,是知識的傳播者。誰家的孩子如果能夠成為一名老師,是全家莫大的榮耀,光宗耀祖,全村人仰慕的對象。所以,在剛剛恢複高考的歲月裏,我們村走出去的第一個學生,報考的就是師範。由此可見,老師在我們那裏,多麼的受人尊敬。

大環境如此,形勢如此,緊跟形勢成為必然。

學校裏老師們開始寫大字報,相互之間寫一些日常教學中存在的雞毛蒜皮的小事,應付上級檢查。但上級部門對老師們這樣的做法,顯然不滿意,要求他們做進一步相互做深刻的批判,達到臉紅耳赤。更糟糕的是這項工作必須有學生參與,有學生們的聲音,沒有學生的參與是殘缺的、不完全的運動。

學生們不知道老師們的心思,不知道上級的指示精神,也不知大字報是什麼東西,不敢寫大字報,更不會寫。

學校的課少了。上課的時候,老師(我的叔伯叔叔)來到教室,先是講一通對我們來說,聽起來似懂非懂的國內造反有理的形勢。之後,讓學生們給學校提意見,給他提意見,給學校全體老師提意見。並且強調,誰提的意見越多,越具體,越尖銳,越有深度,才是一個好學生。

學生們聽不明白,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隻能是老師叫怎麼做就怎麼做,叫怎麼寫就怎麼寫。當時我正在上小學二年級,剛剛認識了不多的幾個字,從未寫過一句話,也沒有寫過作文練習。所以,同學們都不知道怎麼寫,如何寫,而他(老師)並不講怎麼寫。他倒是撂下了這樣的一句話:隻要是你認為老師做的、說的凡是不對的地方,盡管如實寫出來就是了。

之所以說認識不多的字,有這樣的一件事,足以使我感覺到還不能夠幫助人。

自從在一年級得了獎狀,成為班級第一名學生,成為家長的驕傲,成為街坊鄰居談論的對象,總感覺自己有了比別人了不起的本事。平常時不時還有人對母親說:“瞧瞧,你們家的孩子多給你長臉,爭氣,有出息。回回考試100分,第一名,還發獎狀。多叫人眼氣啊!”

然而有一次,鄰居家的一封來信,徹底粉碎了我一直洋洋自得的神氣。鄰居家人不識字,拿著信站在胡同口,等待識字的人認讀。恰巧我放學回家,路過這裏,便被鄰居叫了去,給他念一念信的內容是什麼。

我興奮極了,心說,終於可以顯示顯示自己的本事,可以用文化幫助人了。

我小心打開信,不看則已,仔細一看,頓時心下涼了半截,傻了眼。信紙上寫的字密密麻麻,長短不齊,大小不一,曲溜拐彎,東倒西歪。上學至今,我哪裏見過這樣的字啊。

我穩了穩神,小心地瀏覽了一遍,心中多多少少有了底,雖然中間有好幾個不認識,但畢竟斷斷續續念了下來。盡可能把信的內容讀得讓主人聽懂。記得信中有一個“企”字,我是從未見過的,幸虧此時來了一個長輩,認得這個“企”字。讀完信後,主人很高興,不住地誇讚我不簡單,小小年紀就會給人讀信,長大了一定有出息。

一封不起眼的信件,讓我感覺到自己學到的知識的淺薄,我下定決心,一定認識更多的字,今後給人讀信,再不會出現不認識的字的尷尬情景。

同學們聽了老師(叔伯叔叔)說的話,都認了真。於是,大家都杵在桌子(長板)上,苦思冥想起來,怎樣如實寫好老師的黑“材料”。

一課無語,同學們都低著頭,想一會兒,寫幾個字,再想想,又寫幾個字,繼續想,再寫……

不知不覺,下課鍾聲響了。叔叔讓我收齊了同學們苦思冥想,費盡周折,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寫下的老師和學校黑“材料”。

我沒寫幾個字,收大家寫的黑“材料”時,順便看了一下,都沒有寫幾個字。我才不關心什麼黑“材料”不黑“材料”呢,我的心裏隻想著玩。我們都很開心,雖然叔叔講課一般般,但他允許我們盡情地玩。他還說,你們這麼做,就是造了老師們的反。

那時形勢提倡好學生不得又紅又專,而敢於交“白卷”的學生,才是好學生。孩子們不懂得形勢,也不關心什麼是政治,但讓玩是孩子們最最喜歡的,大家像一群無拘無束的小鳥,隻要是聽到下課鍾聲一響,不等鍾聲響盡,便像打開了鳥籠子,“呼啦啦”全都飛了出去。

他是這樣要同學們做的,同學們感覺“解放”了。但時間不長,他似乎又有些惱怒了,我經曆的事情就是反映了他口是心非的一麵。

我是一個極其聽話,愛學習的好學生,上課時坐在教室裏,幾乎不動,目不轉睛地認真聽老師講課。叔叔代課的第一天,不知什麼原因,將我從中間的位置調整到最後一排,並且緊挨屋門後邊。門一開,便什麼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