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要煤炭有什麼用?我們辰溪縣出煤,用船運到辰州府,三毛錢一百斤還賣不掉。燒起來油煙子嗆心悶人,怪不好受。煮飯也不香。火苗綠陰陰的,像個鬼火。煤炭有什麼用?我不信!”
“他們機器要燒煤才會動!”
一個憨憨的小水手插嘴說:“打起仗來,我們都去當兵,那來多少槍?”
原來那個扁臉水手,飄過洞庭湖,到過武漢,就說:“漢陽兵工廠有十多裏路寬,有上千個大機器,造槍造炮,還會造機關槍!高射炮!”
另外一個又說,“怎麼沒有槍?辰溪縣那個新辦兵工廠,就會造機關槍,叭打叭打一發就是兩百響子彈。我明天當兵去打仗,一定要抬機關槍。對準鬼子光頭,打個落花流水!”
“大家都當兵,當保安隊?當了保安隊,派誰出餉出夥食?”
“那自然有辦法,軍需官會想辦法!”
“有什麼辦法?還不是就地……忙壞了商會會長!”
“那裏,中央政府總會有辦法的!有學問有良心的官長,就不會苛刻鄉下人。官長好,弟兄自然就也好,不敢胡來亂為的。”
“我們駐洪江就好,要什麼有什麼。下河街花姑娘是揚州來的,臉白白的,喉嚨窄窄的,唱起好戲來,把你三魂七魄都唱上天!吹打彈唱,樣樣在行,另外還會說京話,罵人‘燉蛋’,可不敢得罪同誌。”
大家說著笑著,都覺得若做了保安隊,生活一定比當前好得多。一切天真的願望,都反映另外一種現實,即一個鄉下人對於“保安隊”的印象,如何不可解。總似乎又威風,又有點討人嫌,可是職務若派到自己頭上時,也一定可以做許多非法事情,使平常百姓奈何不得,實在不是壞差事!
“我們這裏保安隊隊長,——剛騎馬走去那一位,前幾天還正怙勢霸蠻要長順大爺賣一船橘子,說要帶下省城去送禮,什麼主席軍長都有交情,一人送幾挑。不肯賣,就派弟兄下蘿卜溪把他家橘子園裏的橘子樹全給砍了,破壞了呂家坪風水。幸虧會長打圓全解圍,說好做歹,要夭夭家爹爹送十挑橘子了事。你們明天都做了保安隊,可是都想倚勢壓人?雲南省出金子,別向人說,要個大金飯碗,裝個金蛤蟆,送楓木坳看祠堂的大叔,因為和大叔有交情!縱有隻金蛤蟆我也無用處,倒是順便托人帶個烏銅嵌銀煙嘴子,一個細篾鬥笠,三月間我好戴了鬥笠下河邊釣楊條魚,一麵吸煙一麵看魚上鉤!”
一個水手拍拍胸脯說:“好,這算我的事。我當真做了保安隊長,一定派個人上雲南去辦來。”
“可是要記好,不許倚勢壓人,欺老百姓。要現錢買現貨,公平交易,不派官價我才要!”
大家都覺得好笑,一齊笑將起來。至於當地要人強買橘子,滕長順如何吃悶菜,話說不出,請商會會長說好話,送了十挑橘子方能了事,正和另外一回因逃兵拐槍潛逃,逼地方繳賠槍款,事情相差不多,由本地人說來,實並不出奇,不過近於俗話說的“一堆田螺中間多加幾個田螺”罷了,所以大家反而輕輕的就放過去了。就中隻三黑子聽到這件新聞,因為關乎他的家中的利益和麵子,有點氣憤不過,想明白經過情形。
三黑子向夭夭說:“夭夭,這裏沒有什麼事,我們過河回家去吧。等等船來了,我還得趕到鎮上去辦交代。我船上裝的是大吉昌貨物,海帶魷魚一大堆,我要去和他們號上管事算賬。”
夭夭說:“好,我們就走。滿滿,我們要回去了。”
老水手為把那裝滿栗子的細篾背籠,和楓木葉編成的籃子鳥籠,一齊交給了夭夭。夭夭接過手來時,笑著說:“滿滿,哎喲,我今天真發了洋財!”三黑子見背籠分量相當重,便交手拎起來試了一試,“我看看有多重”,把背籠一提,不顧夭夭,先自走了。夭夭跟在哥哥身後趕去,一麵走一麵向三黑子辯理:“不成的,不成的,青天白日,清平世界,可不能打搶人的。”話中本意倒是“三哥,三哥,你太累了,不用你拿,我自己背回去好!”可是三黑子已大踏步走下了楓木坳,剩個背影在楓木樹後消失了。夭夭隻好拿著那個楓木葉子編成的玩意兒,跟著走去。老水手在後麵連聲叫喚:
“夭夭,夭夭,過兩天帶你花子狗來,我們到三裏牌河洲上捉鵪鶉去!”
夭夭停到一個大石頭邊回答說:“好的,好的,滿滿。過三天我們一定去!今天你過河到我家裏吃夜飯去吧。我忘記告你,三黑子今天生日,一定要殺雞!殺那隻七斤半重的肥母雞。你等等就來!我留雞肫肝給你下酒!”
老水手說:“道謝你,夭夭。我等一會兒還要到鎮上去,看三黑子的船,吃他從常德府帶來的冰糖紅棗!殺了雞,留個翅膀明天我來吃,吃不了你還是幫我個忙吃掉就是!”
夭夭說:“滿滿,你還是來吃飯好!先到鎮上看船,和三黑子一起回來。夜裏我撐船送你過河。你千萬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