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看著哥哥曬得焦黑的肩背手臂,又愛又憐。
“三哥,你看你,曬得真像一個烏牛精!我們算得你船今天會攏岸,一看到宋鴨保那個船桅子,我就準知道要見你!早上屋後喜鵲叫了大半天!”
三黑子一麵扯衣襟抹汗水,一麵對夭夭笑,同樣是又愛又憐。“夭夭,你好個諸葛亮神機妙算,算到我會回來!我不搭宋家人的船,還不會到的!”
“當真的!我算得定你會來!”
“唉,女諸葛,怎不當真?我問你,爸爸呢?”
“鎮上看幹爹去了。”
“娘呢?”
“做了三次觀音齋,紡完了五斤棉花,在家裏曬葛粉。”
“嫂嫂呢?”
“大嫂三嫂都好,前不久下橘子忙呀忙。”
“滿滿呢?”
“他正在坳上等你,有拳頭大幹栗子請你吃。”
“你好不好?”
“……”夭夭不說了,隻咬著小嘴唇露出一排白牙齒,對哥哥笑。神氣卻像要說“你猜看。”
於是兩兄妹上了坳,老水手一見到,喔喔嗨嗨的叫喚起來,一把揪住了三黑子肩上的纖板,捏拳頭打了兩下那個年青人的胸脯,眼睛眯得小小的:
“說曹操,就是曹操。三老虎,你這個人,好厲害呀!不到四十天,又是一個回轉。我還以為你這一次到辰州府,一準會被人捉住,直到過年還不放你走路的!”
那年青船夫隻是笑,笑著分辯說:“那個捉我這樣老實人?我又不犯王法。滿滿,你以為誰會捉我?除了福音堂洋人看見我烏趨抹黑,待捉我去熬膏藥,你說誰?”
“誰?你當我不知道?中南門尤家巷小婊子,成天在中南門碼頭邊看船,就單單捉拿像你這樣老實人。我不知道?滿滿什麼事都知道。我還知道她名字叫荷花,今年十九歲,屬鼠,五月二十四生日,臉白生生的,細眉細眼,荷包嘴,……年青人的玩意兒,我閉上眼睛也猜得出!”
“滿滿,他們那會要我的?洪江碼頭上坐莊的,放木牌的,才會看得上眼。我是個空老官!”
老水手裝作相信不過神氣:“空老官,我又不是跟你開借,裝窮做什麼?荷包空,心子實在,就成了。她們還要送你花荷包,裝滿了香瓜子,都是夜裏在床上磕好了的。瓜子中下了鬧藥,吃了還怕你不迷心?我敢同你打個賭,輸什麼都行……”老水手拍了個巴掌,一麵輕聲咬住三黑子耳朵說,“你不吃小婊子洗腳水,那才是怪事!”
三黑子笑著分辯說:“滿滿,你真是老不正經,總說這些事。你年青時一定吃過,才知道有這種事情。這是二十年前老規矩,現在下麵可不同了。現在是……”
兩個人說的自然都是笑話。神情親密處,儼然見外了身旁那個保民官。隊長有點不舒服,因此拿出作官的身分來,引起新上坳的水手對他應有的尊敬。隊長把馬鞭子敲著地麵,挑撥腳前樹葉子,眼光凝定在三黑子臉上:“劃船的,我問你,今天上來多少船?你們一幫船昨天灣泊什麼地方?”
直到此時那哥哥方注意及隊長,趕忙照水上人見大官禮數,恭敬誠實回答這個詢問。夭夭有點不愜意,就說:
“三哥,三哥,到滿滿祠堂裏去吧,有飯碗大的橘子,拳頭大的栗子,等你幫忙!”
隊長從神氣之間,即已看出水手是夭夭的親戚,且看出夭夭因為哥哥來到了身邊,已不再把官長放在眼裏心上,不僅先前一時所說所唱見得毫無意義,即自己一表人材加上身分和金表,也完全失去了意義。感覺到這種輕視或忽視,有一星一米還是上次買橘子留下的強梁霸道印象所起反感,因此不免有點惱羞成怒。還正想等待兩人出來,在劃船的身上,找點小岔子,顯顯威風,做點顏色給夭夭看。事不湊巧,河邊恰好走來七八個一身曬得烏黑精強力壯的青年水手,都上了坳,來到祠堂前歇憩,有幾個且向祠堂走去,神氣之間都如和老水手是一家人。隊長知道這一夥兒全是守祠堂的熟人,便變更了計劃,牽馬騎上,打了那菊花青騲馬兩鞭子,身子一顛一顛的跑下坳去了。
老水手在祠堂中正和三黑子說笑,見來了許多小夥子,趕忙去張羅涼水,提了大桶涼水到楓木樹下,一麵向大家問長問短。船夫都坐在楓木下石條凳上和祠堂前青石階砌上打火鐮吸煙,談下河新聞。這些人長年光身在河水裏,十冬臘月也不以為異,卻對於城裏女學生穿衣服無袖子,長袍子裏邊好像不穿褲子,認為奇跡,當成笑話來討論,談笑中自不免得到一點錯綜快樂。到夭夭兄妹從祠堂裏走出來時,轉移話題,談起常德府的“新生活”。一個扁臉水手說:
“上回我從辰州下桃源,弄滕五先生的船,船上有個美國福音堂洋人對我說:日本人要拿你們地方,把地下煤炭鐵礦朱砂水銀一起挖去。南京負責的大官不肯答應。兩麵派人辦交涉,交涉辦不好,日本會派兵來,你們中國明年一定要和他們打仗。打起仗來大家當兵去,中國有萬千兵打日本鬼子,隻要你們能齊心,日本鬼子會吃敗仗的。他們人少,你們人多,打下去上算,吃點苦,到後來扳本!洋人說的是道理,要打鬼子大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