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昆劇史上,以一個班社為主題,詳述始末,包括曆程中的悲歡離合、來龍去脈,成為專書,似從未有過。這無疑是一本富於特色的書,也能給人很多聯想的書。

特殊的曆史時段下形成的昆劇折子戲,絕對是藝術精品。其曲文的文學性、演唱的藝術性,兩相交融,達到很高的水準。那個時段相應地也培養了一支基本觀眾隊伍,他們有幸在精致的劇場裏,帶著好心情以觀賞昆劇為一種美的享受。然而近代以來,情況大變,昆班始終沒有真正“定位”——沒有自己的位置,始終處於飄流狀態,藝人們(其中不少人是貨真價實的藝術家)常年朝不謀夕,生活很苦,奉獻的和得到的,極不平衡,極不合理。即使偶爾形成熱點,紅火一番,總是絢爛以後複歸冷淡,周而複始,一切如舊。

基本觀眾聚散不時,這是一個影響信心的致命傷,何以會這樣的呢?理由可以列出一大堆,實在也不易理清頭緒。以“傳”字輩為例。想當初青年“傳”字輩擺脫依傍,自行組班,大有“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之慨,這是值得讚揚的。但是曆史不僅冷酷,而且有些滑稽,他們從此長期流落遊樂場,回旋於缺乏理解共鳴的笑聲嘈雜的環境中吟、唱、做、舞,誰來消費這份早已是“賤賣”了的精品呢?這樣的演出環境隻能使他們越來越喪失信心,甚至滋生自卑感。不妨再設想一下,當年陶希泉、嚴惠宇要是繼續主持“新樂府”又如何?我沒有研究過陶、嚴二位,他們接辦“新樂府”不為謀利,此點自無疑義。那麼自娛的成分究竟有多少?如果不是短暫的“迷”,而有理性的執著的“愛”,我相信他們一定思考過長期的經營問題,甚至動過許多如何更好地宣傳的腦筋。盡管這樣,結果我想他們仍然隻能“撒手不管”,謀生之不暇,一切更深層的考慮都是徒勞的,道理就是那麼簡單。但是,我的“夢尋”老是在一個旅站上停下了,大概這是個最完美的旅站吧。“笑舞台新樂府昆戲院”初創期那樣的格局,那樣的聲勢,真叫人神往,為什麼不能持之以恒呢?如果抓住機遇不放,“新樂府”以它的藝術魅力在社會上營造一種氛圍,從而重新凝聚起一個以觀賞昆劇(昆腔古劇)為藝術享受的年輕群體,為什麼不是順理成章的事呢?——“夢尋”暫且打住,細細想來,定位、目標、經營、宣傳,仍應是古典昆劇的四大問題,似乎至今也還沒有把握好。

桑先生要我寫一篇序,我自然樂於應命,但讀稿有感,拉雜寫來,未免絮叨,竟盡說些令人氣悶的話了。

1999年7月

於滬西康平居

《昆曲辭典》序

中國台灣洪惟助教授主編的大型專業辭書《昆曲辭典》經過多年的規劃、集稿、編纂,即將正式問世。聽到這個消息,非常高興,《莊子》書中說,逃虛空者,聞人足音跫然而喜。也許就是這樣的心情吧。

這樣的心情其實還伴隨著緊迫感。近年來,我老在想,昆劇的命運恐怕又走到轉折點了罷。因為前麵的路曲折多歧,隨時必須理性地探索而行。就近現代而言,類似的關鍵時刻已經出現過兩次。第一次在清末民初,鼎鼎大名的“文全福班”老伶工們流落江湖,舞衫敝舊,生計日蹙,後繼乏人,岌岌可危。幸好民國十年(1921)昆劇傳習所在蘇州桃花塢開辦,險情才得以緩解。第二次是1949年,是年冬離散了達十年之久的“傳”字輩部分師兄弟在上海團班,並以恢複“新樂府”名義在當時同孚路(今石門一路)上一家小劇場作戰後首次公演,曆時一個月。記得名旦張傳芳生平第一次在《琵琶記·拐兒》中反串蔡伯喈,另一位名旦朱傳茗往往臨時趕場充當打鼓佬,可見因陋就簡、捉襟見肘的窘狀。當時一般上海人對昆劇已經非常陌生,我曾在“新樂府”劇場門口聽到有人議論:“想不到小小的昆山,居然也有地方戲。”真讓人吃驚了!其時“傳”字輩的平均年齡為四十歲,正當大有作為的壯年。是決定繼續演戲呢,還是眼光放得更遠一點,坐作台拍曲,培養下一代?這無疑又是一個轉折點,結果“傳”字輩認同了自己的定位,拿起教鞭做了教師。師兄弟留在上海的為數最多,行當差可兼顧,終於貨真價實地培養出一批現在上海昆劇團前後期骨幹人才。猶記“大班”諸生初出台,蔡正仁的小生,鄭亞慶的雉尾生,劉異龍的付,小小年紀,頭頭是道,不僅形似師輩當年,而且真有那麼一點耐人尋味的靈氣。不久,張洵澎與金采琴的《遊園》彩照在權威性的《戲劇報》封麵上刊出,風靡京華。這真是昆劇的春天!南北會演不斷,四方曲家雲集,演藝圈裏不乏從未接觸過昆曲的朋友,驚喜之餘都成了十足的“昆迷”。轉眼之間又是幾十年過去了。周而複始,終於出現了第三次轉折點,不過這次較以往要複雜得多。

說複雜也不複雜,試用十幾個字表明之:“熱鬧有餘,藝術的魅力卻是明顯地減弱了。”也許這樣說過於武斷,你作為一個昆劇老觀眾有如是想法是你的事,就當今觀眾和文化環境而言,昆劇這幾年裏所發生的變化順理成章,難道傳統昆劇不允許添現代化的因子?難道引進一些其他節目使一台戲適應接受層麵的多樣需要也不行麼?有道理,我完全理解。但這不過是一方麵,即露在表層屬於實驗性的,顯然還有隱在內層需要探討的東西。在我看來,既然還高掛著“昆劇”的招牌,至少有兩點最好盡量認清,努力做到,或懸作近期的目標。那兩點是:何謂傳統?何謂“昆味”?卑之無甚高論,我隻想指出,傳統有時段性,我們現今所說的昆劇的特征特色,其實是折子戲盛行以後逐漸形成的,因此確立折子戲的認同是基本的一點。最切實的做法,重視折子戲,精益求精,演好一折是一折,一百折行不行?不行,五十折也好,三十折也好,關鍵是質量,否則,多有什麼用?再一點,“昆味”或者太玄虛了。我小時候看戲,常聽大人們嘴裏叨念“昆的、昆的”,大有不可言傳的神秘性。有一回看華傳浩演他的傑作《下山》,出場念四句詩,身段神情妙極了,隻聽身旁一長者念念有詞“昆的、昆的”,我方始恍然於“昆味”為何物,準確(巾生的折扇往後頭一插便成了二花麵)、幹淨、好看、活泛、意長,十個字盡之矣。要促成昆劇新觀眾的生長,從“看熱鬧”到素質好的興趣群體,隻有給他們多看好戲而已。然而有時候這兩個層麵不無矛盾,勁不從一處使,這就是複雜性。我想,在當前的轉折點上,首要的工作還是要多一些討論,更多做一些實事,盡量統一認識,因為誰也不願看到古典昆劇真的走到了它的盡頭。

好幾年前,曾有關於“昆劇學”的討論,內涵外延,各抒己見,方方麵麵,應有盡有。好文章不少,認真而熱烈,是一次很有意義的討論。然而,說實話,“昆劇學”的建立需要時間,若幹領域至今還是空白,不少基礎工作尚屬斷續起步階段,加以言人人殊,難以一時成“學”,要將一項一項成果落實到文本,難度卻是非常之大。

現在洪惟助教授首先考慮采取辭書的形式為昆劇藝術做實事,這是一步好棋。因為辭書可以借助其涵蓋麵廣、擇要就簡的優勢,便於著手。方法上更能把整體打散使之零碎化以後複歸整體,幾乎“昆劇學”中應有之義,都可涉及,同時作意和重點又容易凸顯。

看得出來,這部《昆曲辭典》是很有想法的,這裏當然有曆史的回顧,傳統的張揚,但用意絕不是讓讀者僅僅去追認曆史,發思古之幽情。我翻閱過辭典的一部分初稿,給我留下較深印象的,一是充分注意昆劇藝術的整體特點,既重視整本名劇的介紹,也盡顯折子戲的輝煌,特別沒有忘記那些精巧的淨醜小戲,試圖破除昆劇專擅生旦戲手戲的狹隘認識。其二,特辟表演藝術及演出場所專章,為一般戲曲、曲學辭典所忽略,昆劇的同一出戲,出於不同的視角可以演出不同的風格,蘇昆、寧昆、永昆、湘昆、北昆(昆弋),當它們興盛期以各自的絕活起互補作用,至今餘韻猶存,尋繹不盡。還有一點,專業與業餘兼顧,演員中各時段的頂尖大師盛名不衰,與之相對應業餘方麵有各門專家,同樣為人津津樂道,這正是昆劇藝術的魅力所在。這些特點形成了辭典的構架,告訴我們之所以要這樣編的宗旨所在。

中國台灣朋友近年來為扶植昆劇作出了很多貢獻,方麵廣,影響大。特別是持久的“昆劇熱”中湧現出一批年輕的既能串演又能做學問的“昆迷”,非常難得,可喜之至。據我所知,圍繞著《昆曲辭典》,洪惟助教授還有許多切實的設想,兼顧普及與提高,開拓出書的路子,讓更多的人認識、理解昆劇藝術,進一步發揚昆劇之美。欽敬之餘,寫了上麵一些話,並以自勉。

2000年8月21日

校後記

《清代戲曲與昆劇》一書今在大陸出新版,主編葉長海教授委托校對及補足注釋。能為著名戲曲史家陸萼庭先生的遺作出版略盡綿力,當然是一種榮幸,但同時也有不小的壓力。陸先生溘逝,已逾十載,遇到一些疑難問題,不得麵聆教益,隻有盡力而為,但求不辱使命。

現今呈現在讀者麵前的應是此書的第二個版本。2005年台灣曾永義教授曾策劃出版過一套“戲曲研究叢書”,其中包括陸先生的這部遺作。此次大陸出簡體字版,責任編輯胡正娟老師對全書文字有多處校正,可見態度之嚴謹。作為注釋補校者,我所做的工作主要是拾遺補缺,除了檢出偶有未改紕漏,主要是盡可能補出所有引文的注釋。本書是陸先生有關昆劇發展及演出曆史探討的論文合集,引用舊籍材料富贍。陸先生從事戲曲研究數十年,曾收藏閱讀了大量昆曲曲譜、身段譜等稀見資料,在寫作中更是旁征博引,對廣泛分布於各個曲譜、古籍中的相關資料信手拈來,與其文章渾然一體。例如《昆劇折子戲下場式述例》一文,陸先生在文中引用的昆劇折子戲下場曲文達92處之多,這些曲文四散分布於《綴白裘》、《六也曲譜》、《與眾曲譜》、《集成曲譜》、《昆曲粹存初集》、《蓉鏡庵曲譜》、《春雪閣曲譜三紀》以及民國老曲師殷溎深抄藏的一係列曲譜中。由於曲譜在現今已是非常小眾的讀物,鮮有新版刊行,尋找殊為不易。在校對時,對於一些沒有具體出版單位和年份的手抄本或刻本,都注明了現今所藏之處,以便於讀者或有查找之需。

在校對補釋的過程中,雖然盡力而為,但苦於才學尚淺,所知極為有限,因此難免遇到麵對一句引文無從下手的困境,所幸得到了上海戲劇學院葉長海老師、上海藝術研究所李曉老師等各位戲曲理論專家學者的熱情相助,補足注釋工作才得以順利完成。借此機會,對各位老師表達誠摯的謝意!

如今編校已畢,隻求盡力盡心,不敢妄稱完善,或仍有失察之處,期待廣大讀者指謬。

後學劉軒

2014年5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