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翁同龢日記》中的清宮演戲資料
宮廷演戲本是帝王家的隱私,宮禁森嚴,外人哪得知?我們現在之所以對清宮演戲的情況多少知道一些,不外乎這樣幾條渠道:
民間名藝人入宮當差,把在宮中的所見所聞透露出來(這些人在南府時代通稱外學學生,升平署時代叫外籍或民籍學生,所謂“內廷供奉”隻是民間的美稱而已),此其一。其二,最具權威性的有關清宮文獻檔案的流散傳播(出版),我們不僅能讀到卷帙浩繁的連台大戲和各種節令、慶壽承應小戲的劇本,而且還可讀到記載宮廷演戲的各種檔案材料。有了這些渠道,宮廷演戲就不是什麼秘密了。其實除此之外,那些有資格受到被賜“看戲”的少數高級官員們的有關記載,也是一條極具價值的線索。其中,《翁同龢日記》(以下簡稱《日記》)應該是獨一無二的。此書最早於1925年由商務印書館影印手稿本問世,名《翁文恭公日記》,共四十卷,印數有限;至1989年起中華書局陸續出版了陳義傑校點本《翁同龢日記》六厚冊,二百數十萬字,才成了比較容易得到的讀物。
翁同龢(1830—1904),江蘇常熟人。二十七歲時中狀元,曾任兩朝“帝師”,官至戶部尚書,兼任軍機大臣。因促使光緒帝傾向改革,為慈禧太後所不滿,於1898年6月被革職,並逐回原籍。檢翁氏日記,他得以入宮“聽戲”,同戲曲結上緣,始於當同治的“帝師”(弘德殿行走),後來做了尚書,就具備了“聽戲”的雙重資格。
翁氏在《日記》中記敘有關“聽戲”的情況先後心情是各別的,這樣,所記內容就有了不同的側重點。不管怎樣,《日記》中有關“聽戲”的內容資料相當豐富,為了論述的方便,這裏不取流水賬式的排比方法,而著重於分類整理。分一下類,才能凸顯一個個題目,試從這些題目中抓到一些帶有啟發性的重點,窺探到清宮演戲的奧秘。
一
翁同龢作為“帝師”身份(上書房行走,因同治帝的書房名弘德殿,故通稱弘德殿行走),被賜入宮“聽戲”,始於同治四年(1865)。這個奇遇使他熟悉了皇家娛樂圈子的特殊氛圍,日子一久,他深感自己肩上擔子之重。他憂慮的是宮中頻繁的演戲活動會給小皇帝造成一股誘惑力;而演戲,乃祖宗傳下來的規矩,必須鄭重其事,視作一種典禮,增添上這麼一層色彩使得誘惑力更是不可抗拒的。既是娛樂,又是典禮,這與皇帝日常的學習生活會不會形成矛盾,就成了這位忠心負責的翁師傅為之苦苦思索的難題。
慈禧太後剛過完她的四十大壽沒多久,同治帝就因天花瘡毒死了。光緒五年(1879),當時任工部尚書的翁同龢當上又一位小皇帝的老師(毓慶宮行走),這年他四十七歲,已有十年“帝師”經驗。宮中演戲活動最熱鬧而隆重的有兩個:皇帝和皇太後的“萬壽聖節”,其特點是演出時間長,而且天數多。皇帝才八歲,正是愛熱鬧貪玩的年齡,麵對兩大節,翁同龢給自己提出的要求是處理好小皇帝讀書和看戲的關係。六月二十六日是光緒帝的生辰,是年六月二十四日《日記》載:兩宮太後在東暖閣召見翁同龢,詳問皇帝的功課,翁氏趁機說:“萬壽期近,聽戲雖是典禮,究恐開聲色之漸誘極多,仰蒙采納。”首先肯定“萬壽”聽戲是典禮,再指出戲畢竟是戲,具有兩麵性,這個道理自然是駁不倒的。太後們采納之餘,卻演出了一出滑稽戲,作出了一個很可笑的決定,指示明後兩天“皆帶書往聽戲處,若欲看書,即仍開卷”,巧妙地化解了師傅的顧慮,實際把翁氏的進言給擋回去了。翁同龢吃了這個軟釘子,不好再說什麼,聽戲處哪好同時開卷讀書,豈非自欺欺人,他隻能多帶一個心眼,繼續觀察再觀察。據《日記》,規定六月二十五日至二十八日“無書房”,也即要演四天慶壽戲,而實際上,小皇帝二十五、二十六日兩日雖然身在寧壽宮,但“未嚐入座聽戲,略一瞻矚,便至後殿讀書寫字。二十七、八日則仍到書齋,一切照常也”。原來小皇帝果然沒有荒廢功課,《日記》中還記下了光緒帝對“看戲”的評議:“上雲鍾鼓雅音,此等皆鄭聲;又雲隨從人皆願聽戲,餘不願也。”意謂隻有中和樂演奏的鍾鼓之聲才是雅音,而一切戲劇都屬鄭聲,我不喜也不願聽。作為小孩子當然禁不起這種名正言順的誘惑,但要做好皇帝,他可知道故作姿態的重要性。八歲小孩子能說出這番話,自有翁師傅平日灌輸大道理的功勞。所以翁師傅喜心翻倒,他說:“聖聰如此,豈獨侍臣之喜哉!”同時翁氏仍隨時冷靜地觀察小皇帝對看戲究竟有無興趣。下麵的記載雖然簡短,卻都與此有關:
七月初七日,是日整功課……未初二刻已畢。微聞今日上將詣漱芳齋傳膳也,看明日何如。
十四日,讀甚好,聞前數日雖到漱芳齋,少坐即歸也。
八月朔,讀微倦……未正二刻退。聞有照例排當,不在坐。
九月初二日,讀稍異於前日,聞昨有排當也,如何?
初九日,讀佳而速,聞今日有漱芳之行也。
按,漱芳齋在重華宮,有戲台,為皇帝、皇太後“萬壽”和每年節令照例演戲之所。以上引文涉及七夕、重陽以及傳統的“朔望承應”等演戲活動,翁氏在觀察中喜憂參半,字裏行間流露出既快慰關心,又有難言之隱的心情。在翁氏眼中,光緒帝既是皇帝,又是小孩。作為皇帝,他理應正確把握讀書和看戲的關係;作為小孩,他有貪玩、愛熱鬧的世俗心態,有時也會講些大道理,裝模作樣一番,總之,很不穩定。翁氏的任務就是細致地捉摸這種矛盾心態,力求將它納入軌道,他注意方法,講究效果,但經常無奈。
《日記》中表露的這種情緒自是對作為典禮的“聽戲”有所不滿,翁氏之所以不敢對尚在讀書階段的皇帝的聽戲活動直接提出意見,也為了聽戲是一種典禮,更不敢因此得罪超級戲迷皇太後。
這裏有一個耐人尋味的故事,據《日記》,光緒九年(1883)六月,皇帝萬壽節期間,適值暴雨,奏事首領官傳下慈禧太後的“懿旨”,說昨夜雨勢如此,今日行禮、聽戲應否停止?慈禧之意甚明,要停全停,要不停全不停,但她不作決定。翁答:聽戲可止,行禮不可止。
當時自有人湊和太後的心意,《日記》中說:“同官中有謂聽戲亦係典禮不可撤者。”一時形成兩種對立的意見,恰巧舉足輕重的恭親王奕來了,“恭邸來語如餘。須臾又傳旨:撤聽戲。”有了對立的意見,慈禧倒也不便表態,隻好少數服從多數。她的心願不過在於讓大臣們知道聽戲也是一種典禮,達到這一目的就行,無意於為此在高層間引起爭論,故上述一段大可看作一個造意巧妙的故事。
宮中一切演戲活動都是典禮,臣子們心領神會,哪敢妄加議論。不難想象,在這樣嚴正的名義下,宮內演戲活動越來越紅火,日長世久,耳濡目染,從禦前王公大臣到隨從皇帝的小太監,難保不造就一大批戲迷。盡管你性不好戲,也會自然而然地變成個中內行,此道的專家,像從小就能分辨雅音鄭聲,說出一番大道理的光緒帝,有材料證明,他精於鼓板,這恐怕是翁同龢所意想不到的。
二
上文提到皇帝和皇太後的“萬壽聖節”,翁同龢被賞“聽戲”,成了皇家娛樂圈內的座上客,主要也是在這兩大節日中看祝壽戲,每年至少有兩次機會。有關聽戲的細節,《日記》中盡管詳略不一,每年都有記載。現特以慈禧(1835—1908)的“萬壽節”(十月初十日)為例,常年壽辰不計,與翁氏《日記》有關的正壽共有三次:四十歲(1874)、五十歲(1884)、六十歲(1894)。六十花甲那次正擬大辦特辦,不料碰上著名的甲午戰爭,不得已隻好草草收場。《日記》中記載特詳的當推慈禧五十壽辰那一次。翁氏對戲劇無特嗜(他的癖好是收藏字畫碑板、善本書籍,遊廠肆幾乎是他的“日課”),僅對演戲場所、看戲儀式、演出時間等項記述備細,牢固的傳統成見限製他對演出劇目、表演藝術均無所關心,好像他就在指定的位置上坐著挨時光而已。時間久,禮節多,每次散戲回家,總是大呼“乏極”。
關於慈禧五十歲的“萬壽節”,先臚列幾條日記:
(光緒十年甲申九月二十六日)是日皇太後於長春宮移儲秀宮,上龍袍褂遞如意……有戲,廷臣無禮節。
十月初三日……退後仍賜近支王公宴,於長春宮觀劇也。……
初八日……少坐即到寧壽宮……辰正二刻入坐(座),餘在第四間,凡十一人。……今日戲十二出,長二十八刻一分。
辰正二刻入,申初三刻散。……
初九日……辰正二刻入坐(座),申正二刻退。戲十出,長三十刻一分。……自初五日起,長春宮日日演劇,近支王公、內府諸臣皆與。醫者薛福辰、汪守正來祝,特命賜膳、賜觀長春之劇也。即寧壽宮賞戲而中官笛,近侍登場,亦罕事也。此數日長春宮戲八點鍾方散。
初十日……巳初二刻入座,戲七出,申初三刻退,凡廿六刻。……戲台前殿階下偏西設一台,有高禦座,向來所無(按,當是為少年的光緒帝特設)。
十一日……辰正二刻甫入座,酉正散,戲十二出,共三十一刻五分末出節去二段。
十七日,是日初有書房寧壽宮戲今日無……上雲連日喧聒頗倦,初八日最疲煩,頭疼也;每日隻在後殿抽閑弄筆墨,不欲聽鍾鼓之音。未初即退,長春宮尚演劇也。
十八日,未初即回宮(指光緒帝),蓋長春宮尚有戲也。廿日止。
廿日……自前月廿五至今,宮內皆有戲,所費約六十萬,一切典禮在內,前屆撥戶部四十萬,今年同,惟內府尚欠各項二十萬。
戲內燈盞等俗名且末用十一萬,他可知矣。於寧壽宮演九日,餘皆在長春宮,寧壽宮暖篷三□。聞初八日戲台上燒去假樹一株,又樓上一人幾被擠落。
以上是《日記》中所記慈禧五十大慶演戲的簡略情況。光緒帝從十月十七日始至二十日止書房恢複半天讀書,未初(下午一點鍾)即回宮,翁同龢被賜“看戲”的隻是從十月初八日至十一日為止的四天。此次祝壽演戲從九月二十五日起至十月二十日止,共演戲二十五天。這是翁氏的說法,檢清宮文獻又自不同。《清代光緒朝起居注冊》和周明泰《清升平署存檔事例漫抄》都僅記錄光緒十年(1884)十月初一日至二十日的承應活動,少了五天。我認為翁氏所記為實錄,而《起居注》和升平署存檔所錄表示從初一日起才是正式的祝壽典禮。不管是二十五天還是二十天,在清宮演祝壽戲的曆史上都是破天荒的。因為按照宮內規定,凡逢皇太後正壽最多承應五天戲。遠的不說,以道光朝為例,皇太後鈕祜祿氏,並非道光帝旻寧的生母,被尊為皇太後,居壽康宮。道光十五年(1889),皇太後“六旬萬壽”,不過演戲四日(三天在壽康宮,一天在同樂園,見《清代起居注冊》道光朝第四十一冊)。慈禧有權在手,可以自創典禮,這是個很突出的例子。
不特此也,這次祝壽戲分寧壽宮、長春宮兩處開演。(其前還曾因長春宮支搭戲台彩棚遲延,內務府堂官七人皆摘頂翎並罰款。
見是年九月二十九日、三十日《日記》。)據《清升平署存檔事例漫抄》,自十月初一日至初六日,均由長春宮承應;初七日在慈寧宮承應宴戲;自初八日至十一日寧壽宮、長春宮兩處開演;十二日至十六日寧壽宮承應;十八日至二十日長春宮承應。其間初十、十一、十二並由西廠子(在漱芳齋之西,專演燈戲之所)承應福祿壽燈。
然而《起居注冊》則謂光緒帝初一至初六奉皇太後幸漱芳齋看戲,侍午膳;初八至十六日均在寧壽宮之閱是樓,按,閱是樓為看樓,對麵即著名的暢音閣三層大戲台;十七日至二十日又在漱芳齋。可是這次祝壽演戲,實際上分三處進行,有內外之分,漱芳齋的“觀眾”人數是被嚴格限製的。
最有趣的是,《清升平署存檔事例漫抄》上載,此番萬壽節早在三月初七日就有旨意傳到升平署:“十月萬壽,初九日、初十日、十一日此三日不要殺砍戲,多開壽軸子。”傳出這樣的旨意信息,當然有針對性。大概清宮演戲意在取樂,不大講究忌諱,即使是道地的祝壽戲中間也可插演其他雜劇。一查,果然不假。遠的如道光四年(1824)皇太後壽辰,在眾多的祝壽戲裏插演《惠明》(《南西廂》)、《打番》(《南柯記》);近的如光緒九年(1883)慈禧四十九歲壽辰長春宮“伺候”祝壽戲中有《十字坡》(以上均見《清升平署存檔事例漫抄》),這種插演屬於臨時點戲性質,棄去個別原來祝壽劇目不演,換上主子想看的。看上引插演劇目,自然都可歸入“殺砍戲”之例。慈禧深覺在自己的五十大壽之際演出此類劇目未免大為不妥,因此有了“多開壽軸子”的指示。查這二十天所演確實都屬清宮曆朝傳下來的祝壽戲,如《壽山福海》、《芝眉介壽》等,無一例外。那麼慈禧為什麼要下這樣的旨意呢?她預先想借此展示什麼呢?
慈禧如此這般策劃自己的五十大慶,明顯包含著幾層意思:
一、蓄意打破祖宗先例,祝壽演戲二十五天,這是非常大膽的,然而她舉重若輕,泰然自若,輕描淡寫,一切似乎理所當然,顯示老佛爺的權威無處不在。二、要趁這麼個好時機,把演戲即典禮的文章做足,為此極力營造氣氛,三處演出,無非祝壽,壽戲之外,還有燈戲。三,慈禧看戲自娛,隻要她願意,有的是時間,完全沒必要在慶壽的場合裏插演一些別的即使是自己平素特別心愛的小戲;但換一個視角,“多開壽軸子”也是一種真實心情的流露,古語說“自求多福”,那麼龐大的排場,那麼凝重的氣氛,一個老婆婆的心態在此得到了更大的滿足和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