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與抽象數字的發明為記賬這種社會型技術的發展做好了鋪墊，而對美索不達米亞社會來說，這第三種社會技術具有核心意義。神職人員官僚負責對經濟活動進行分級控製，這種控製需要一套管理信息係統：也就是可以量化原材料與成品存量及流量的技術。這種技術可以為未來的計劃提供數據參考，也可以檢查計劃執行得是否正確。記賬這種社會型技術，把用文字及數字有效記錄數據的能力，與標準化的時間單位結合在一起。這樣一來，數量就可以通過資產負債表上的存量與利潤表上的流量記錄下來。25這是一套前後一致的記賬係統，可以讓高層的指導變成實際的指令——而在這些指令被完成後，它們也可以由人們最熟悉、最嚴苛、也是最古老的數字職業者——會計師所驗證。這套係統在古代美索不達米亞經濟中發揮的作用，就和如今在大企業中的功效一樣。
這樣一來，差不多在所有方麵，古美索不達米亞的社會與希臘黑暗時代的社會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荷馬筆下是些原始的、奉行平等主義的部落社會；而在美索不達米亞則是城市：那裏有數萬居民，由一位半神化的國王統治。社會組織工作則遵循一套多層的等級製度。黑暗時代的酋長在普通人身上展示原始權力，而美索不達米亞則擁有成熟的、由廟宇官僚管理的記賬製度。在黑暗時代的希臘，數千年來無數原始部落采用的是一種簡單的經濟體係，以互贈禮品和獻祭活動作為指導原則；而美索不達米亞的複雜經濟則是靠一套細致的計劃製度來負責的，這種體製與現代跨國公司經理麵對的體係非常相似。雖然兩者間存在著這些鮮明的區別，但在古代美索不達米亞的經濟體中，有一個至關重要的方麵與黑暗時代的希臘相同。那就是，無論在神職人員官僚的方案中，還是黑暗時代希臘的原始部落製度下，都沒有貨幣。26
美索不達米亞擁有繁榮的商業文明，具備以前從未出現過的先進經濟，而且還發明了文字、計數與記賬三大技術，為何這樣一種社會沒有發明出貨幣呢？答案是它的發展中缺失了一個關鍵要素——也就是貨幣與貨幣核心要素出現最重要的一個先決條件。要想知道這個要素是什麼，我們必須先了解一下一個現代官僚機構的活動：1960年10月14日在巴黎召開的第十一次國際計量大會（the General Conference on Weights and Measures）。
確定測量東西的單位
死板的國際官僚通常不會給人類文明帶來什麼革命性的進步。大多數時候，這些人都死守教條，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對勇敢追求真理與知識的孤獨探索者。不過在計量學領域——也就是關於度量的科學上，倒是有個與眾不同的例子。1960年10月14日，每4年召開一次的國際計量大會評估了國際計量委員會（the International Committee for Weights and Measures）向國際計量局（International Bureau of Weights and Measures）提出的一係列提議。在人們的意識中，這種國際官僚參加的會議應當是這種樣子——提供一個冗長的日程，供代表們糾纏無聊的細節，然後再是價格不菲的休會午餐。但實際並非如此，此次大會就計量單位意見達成了一致，出台了一套即簡單又通用的計量單位體係，製定了國際公認的標準，即國際單位製（Système International d’Unités），簡稱SI。
這可不是一樁小事。在19世紀以前，從大的地理範圍上說，根本就沒有什麼標準化的計量單位。1790年的時候，為了確定“阿彭特”（arpent）這個法國常用長度單位的標準長度，人們就曾進行過一次調查。讓調查員們吃驚的是，僅在比利牛斯省（Basses-Pyrénées）一個地方，就發現了9種不同的標準。在卡爾瓦多斯省，標準更是不少於16種。27這還不是最嚴重的：但凡涉及到統一性的問題，法國還是整個歐洲表現最好的地方。傑出的計量學家維托德·庫拉（Witold Kula）就曾這樣描述自己的國家波蘭：“總而言之，這是一個驚人混亂的國家。僅在亞斯琴別（Jastrzebie）一個村子，上亞斯琴別就在使用普什奇納（Pszczyna）市的單位，而下亞斯琴別則使用沃濟斯瓦夫（Wodzislaw）地區的單位。一直到19世紀30年代，教區牧師還在同時使用這兩種單位。”28
除此之外，單位的名目也在增多。按照國際單位製，長度——任何東西的任何長度——都用米或者它的分數與倍數單位來測量。在中世紀和近代早期的歐洲，並沒有什麼通用的計量學概念。即使是在今天的英國，威士忌還是用“及耳”來量，而啤酒則是“品脫”，汽油是“加侖”。而在舊的斯拉夫
這個單位同時也用作計量麵積。——譯者注測量體係中，“英尺”（foot）是用來度量土豆田的，而走路的距離則用“羅步”（pace）來描述。“尋”（fathom）用來記錄大海的深度，而“厄爾”（ell）則被用作丈量布匹。當然，所有這些東西實際上量的都是長度，隻是在不同場合使用了不同單位。這堆由土話單位組成的術語大雜燴，在現代人聽起來完全沒有意義：“漁夫在介紹自己的漁網時，會說它長為30尋，寬為10
厄爾。”29
糾正這種可惱的現狀，就是國際計量大會成立的初衷，在近一個世紀以來，國際單位製的創建當屬世界在簡化統一度量衡上努力的結晶。從兩方麵看，此舉具有革命性的進步意義。從簡化這個方麵來看，雖然隻推出了六種基本單位，但是足夠測量物質世界的方方麵麵：米用來測量長度、千克度量質量、秒測算時間、開爾文衡量溫度、坎德拉計算光強、安培統計電流。30從標準化這個角度來說，國際單位製的成就更顯著。它不僅為這些基本單位建立了國際公認的標準，還首次以自然界中隨處可見的常量定義了這些單位，而不再需要依照具體實物。從這以後，國際單位製的米便不再用保存在巴黎的那把標準米尺來定義，而是用一種特定化學元素的射線波長來確定。31
乍看起來，為簡化統一所付出的漫長努力似乎完全是擺擺樣子的表麵文章。畢竟，如果不考慮單位各自具體的起源，哪怕是過時的計量單位也都可以互相換算，而且也可以按照一定比例同現代的單位換算。維持地方上的習俗——或者說國際官僚們再本色一些，對此保持漠不關心的態度，難道不是比急匆匆地廢除舊標準更保險麼？這樣想的話，其實是誤解了計量體係的本質與初衷。歸根到底，這個問題可以反過來問：當人們擁有通用的計量單位
Pace本意為步子、步伐。古羅馬規定一“步”邁開的距離為基本長度單位，即羅步。——譯者注時，為什麼還要滿足於使用那些用途有限的單位呢？也就是說，為什麼這些可笑的、用途有限的單位會在最一開始流行起來呢？
表麵的瘋狂之下自有一套邏輯。傳統計量概念有一個共性：它們是在社會階層中自下而上發展出來的，針對特定環境使用——而且它們恰好抓住了和人們手頭活動聯係最密切的內容。舉個例子來看，我們今天用平方米來定義任意大小土地的麵積，但對中世紀的農夫來說，一塊耕地的方形尺寸是他們最不需要知道的東西。相反，就像庫拉解釋的那樣，“不管什麼耕地，就品質來說有兩個方麵最為重要：耕這塊地需要的時間，還有就是它能產出多少莊稼。”32所以，農地的傳統計量單位通常被定義成一個人一天能犁過的麵積，或者是能產出一定量穀物的麵積。用方形尺寸定義的土地，其豐饒程度可能千差萬別；但是，對現代人來說，新單位看似失去了可以衡量土地品質的功能，換來的卻是準確處理現在手頭任務的能力。上述例子說明了這種共性：任何計量學概念的適用範圍與標準化程度，都是和用途掛鉤的。
當然，計量學的發展不是靜止不變的：隨著用途的變化，計量單位本身和它們的標準也在發生變化。此外，這裏還有相互作用的影響：如果實踐與技術催生了計量單位，那麼就會有更多計量學概念被發明出來，也會有更相容的標準被使用起來，從而讓新式技術和新的經濟協作形式發展得更加繁榮。對一個孤立的小農經濟體來說，村子和村子間存在許多不相容的計量製度和標準也許是可以接受的；但工業時代——機器製造和大規模生產的時代——需要標準化。同時，為了追求效率，國際貿易與工業的繁榮也需要通用單位。在今天，人們對符合共同標準的通用單位的需求，比以往更加迫切。2011年8月，《經濟學人》雜誌分析了蘋果iPhone 4智能手機178塊元件的產地：四分之一來自韓國、五分之一來自中國的台灣地區、十分之一來自美國，剩下的則來自日本、中國以及一些歐洲國家。33暫且不提醫藥、科學以及商貿領域上的國際合作，單是工業上的全球化供應鏈就必須要求對測量單位有統一的認識。如果沒有國際單位製的創立，所有這些都隻能是紙上談兵。
因此，逐漸發明大眾公認的計量單位，絕不是乍看上去那麼膚淺。不管在什麼時候，在用的計量單位體現出來的都是它們與當時環境的契合。尋、化朗（Furlong）、裏格（League）以及掌寬（hand）這些單位之所以會被設
Furlong也被譯為浪、弗隆。1化朗約等於201米。1裏格相當於3英裏，約為4~8千米。1掌寬是4英寸，101.6毫米，用來測量馬的高度。——譯者注計出來，隻是因為當時人們還沒形成長度這個通用的概念。靠往水裏扔東西聽聲音測出來的深度，實際上和用腳步丈量走到鄰村的距離是一個東西，隻是當時沒人想到這一點。在對長度沒有通用認識的情況下，測量它的單位自然也很難出現。所以，創建國際單位製有重大意義。它不光有看得見摸得著的表象，而且還給人類思想的進化帶來了潛移默化的影響，這一過程經曆了數個世紀的時間——也許有數千年之久。國際計量局在這個世紀的工作隻是完成了最後一步。在1960年10月14日的大會決議上製定出6個基礎國際單位，這不僅代表著國際協作與客觀世界量化活動的分水嶺，而且也成功體現出了人類在曆史進程中，從具體實例出發，抽象出通用概念的能力：馬的高度和騎手的高度不再是兩個不同的概念，而是一個通用的高度概念。更重要的是，人們還可以從高度、長度、深度這些一般性的概念中，抽象出通用的直線長度概念。對人類量化客觀世界的概念來說，這絕對是一種十分基礎的轉變。總而言之，平庸刻板的國際官僚那一天還做了些好事。
普適計量單位的發明，對協調現代的、全球化的經濟來說具備的重大意義，對人類思想的發展亦產生了極大影響。哪個領域還能出現這種“一箭三雕”的革命？答案就是貨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