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序。
古美索不達米亞:原始的官僚機製
荷馬史詩描述了這些原始社會的行為,而愛琴海地區的考古證據則證明了它們的存在。這些行為並非希臘黑暗時代這個時期唯一已知的社會組織方式。往東僅僅1 000英裏,那裏存在著更古老、疆域更廣也更成熟的文明。與希臘世界大部分地區那種崎嶇多山沿海的地貌有著明顯的差別,美索不達米亞擁有一片相當豐饒的土地,北麵是“新月沃土”起伏的丘陵,南麵則是底格裏斯河與幼發拉底河衝積形成的富饒平原。毫無疑問,正是這些基本的環境條件讓美索不達米亞成為了人類文明諸多基礎特征的誕生地。一般認為,就在靠近幼發拉底河北方支流的地區——即今日的土耳其,農業被發明了出來。同樣是在這裏,發現了人類定居的最早證據。10兩河流域的三角洲地區——即今日的伊拉克,則首次出現了灌溉技術。
按照那個時代的人口標準來說,這些基礎性的科學發現為人類的集中居住創造了前提。也正是這樣,美索不達米亞發展出了最偉大、最具影響力的社會型創新——城市。到公元前3000年年初,烏魯克城(The City of Uruk)出現在幼發拉底河南部的河畔,占地麵積為5.5平方千米,有數千名居民。11在烏魯克城之後,富饒的美索不達米亞還出現了許多偉大的城邦,這些城邦在1000年後結成了世界上首個區域國家,定都在大都市烏爾(Ur)12。到了公元前2000年的時候,這座城市的常駐人口已經超過了6萬人。同時,在該市周邊地區,數千公頃的土地被用作耕種椰棗、芝麻和穀物,更有數百
指西河流域、北非部分地區的土地,相當肥沃。而該地區在地圖上的形狀就像一彎
新月。——譯者注
區域國家是一種單一體製國家,其統治權力以去中心化的形式歸屬於國家下一級的政府。這種“亞國家”一級的政府,其權威介於地方政府與中央政府之間。——譯者注公頃的土地被用來飼養奶牛與綿羊。在南麵的沼澤有魚塘和蘆葦作坊,城市中還有大量手工業者製作黏土器、製造蘆葦製品並為宗教儀式生產奢侈品。這些活動的規模與多樣性,以及這個地區人口集中的程度,都是黑暗時代的希臘所不可想象的。
自然,與黑暗時代希臘世界那些原始部落製度相比,這裏發達的社會體係也存在本質上的不同。烏爾的最高權力是由宮廷和廟宇分享的。有一個半神化的國王,負責統領軍事,主持司法正義;廟宇則擁有一套由神職人員組成的官僚體係,負責供奉被世人認為規範著宇宙的神明,也負責管理世俗城市中的經濟工作。雄偉的廟宇建築占據了整個城市的中心——為天神南納(Nanna)所建的大金字塔,今天依然矗立在大地上;還有為南納配偶寧伽爾(Ningal)所建的神廟;以及同樣作為神職人員工作場所的一座大倉庫。13實際上,這些官員精心安排著烏爾經濟的方方麵麵:“田地、牧群以及沼澤主要都歸廟宇所有。日常幹活的是市民,但擁有最大權力的一直是廟宇的管理者們。”14與希臘的對比再明顯不過了。在美索不達米亞,地貌與氣候促成了規模與多樣性,而這又催生了世界上首個官僚社會——還讓這個社會第一次出現了計劃經濟。15
擁有這種多樣化、等級化、官僚化組織形態的國家,必須擁有與希臘黑暗時代小型、部族化社會那些原始機製完全不同的社會協作與社會控製技術。所以說,文字、計數與記賬——人類文明曆史上三大社會型技術都出現在美索不達米亞,並不讓人驚訝。
古代的矽穀
古時候的人們一直對文字的起源困惑不解。文字是文明生活的一種基礎技術,如果說它是由平庸的凡人想象出來的,很難讓人信服。因此,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它隻能是來自諸神,或者是件珍貴的禮品,或者是竊來的貨物。埃及人就相信,長著狒狒臉的知識之神托特(Thoth)把書寫技術傳給了凡人;而希臘人則認為做這件事的是普羅米修斯。在古代的美索不達米亞,人們一直覺得,文字的秘密是被偷來的。趁智慧之神恩基(Enki)酒醉之時,偉大的女神伊南娜(Inanna)就為她自己的主城烏魯克偷來了文字。
18世紀的時候,現代學者也對同樣的問題產生了興趣。相比之下,他們更相信人類自身發明的力量。考古學證據被整理了出來,到20世紀初,一套可信的理論出現了。這套理論包含著兩種假設:首先,書寫並不是逐漸發展起來的,而是被發明出來的。具體是誰發明了文字不可知,但是一般認為這要歸功於博學的賢人,是他們“就一種常見的方法達成了一致意見,即用書寫下來的記號記錄(語言)……這些記號可以被他們所有的身邊人和弟子辨認理解。”16其次,最早的文字一定是“象形化的”,也就是說,這種文字要包含所表達含義的外形圖案——不然,這些賢人是很難就要使用什麼記號達成一致的,而且傳播起來也很困難。17
直到20世紀初,似乎所有的證據都證明,象形文字理論解釋了文字的起源。最早的文字記錄的確是突然出現在考古學證據上的,埃及的聖書體,古中國字以及前哥倫布時期阿茲特克法典上的彩色象形文字,都是如此。但是,在1929年,一個新發現推翻了這套理論。在美索不達米亞烏魯克城進行發掘的人們,發現了大量的泥板。有關宮殿與廟宇交易的詳細記錄,都被雕刻在這些泥板上。這些泥板上的文字可以追溯到公元前4000年晚期,是目前為止發現的最古老的樣例。不過,與埃及、中國以及中美洲的象形筆畫不同,這些符號由抽象的標記組成,而這些符號是靠蘆葦筆刻出來的痕跡構成的——也就是所謂的“楔形文字”。隨著考古工作在20世紀中期繼續開展,越來越多的證據出現了。人們發現的最早文字不是象形圖案,而是與現代字母表並沒有多少本質區別的一種筆畫。如果說傳統理論的第二個假設不正確,或許第一個關於無意識發明的假設也有缺陷。突然,文字的起源又沒有了明確的答案;直到40年後,通過從一個出人意料的角度入手,這個古代的問題才重新顯現出了答案。
通過兩次大戰期間對烏魯克進行的發掘,人們發現了已知的最早文字。這個時期,也就是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中期,是美索不達米亞考古的黃金時期。美國人、德國人、英國人在這段時間裏發掘出了大量古代定居點遺址,獲得了許多令人讚歎的美索不達米亞文明手工製品。從宏偉的雕像到精致的珠寶,數不勝數。和這些有著極高價值的文物一起,當地也出土了數千件黏土手工製品——大小一般不超過小孩的彈球。這些東西的形狀與尺寸各有不同——有圓錐形、圓柱形和球形——除此之外,再沒有什麼特征可以形容。因為外觀不起眼,考古學家在數十年的時間都忽視了這些殘片。在20世紀70年代之前,考古學界對這些東西到底是什麼一直沒有一致定論。一般認為這些東西是“小孩的玩具”、“護身符”或是“棋子”。18這些東西通常被隨便歸在“未知用途物品”一類。一位傑出的美國考古學家在現場報告中寫道:“從11層和12層出土了5件神秘的……黏土製物體,看起來也就是藥栓了。”19
真相就隱藏在日常的小事中,所以人們在發現它的時候才會恍然大悟。1969年,年輕的法國考古學家丹尼斯·施曼特–巴塞瑞特(Denise Schmandt-Besserat)決定對這些神秘的黏土碎片做一次完整的分類。當把這些東西放在一起分析時,事情變得明朗起來。從土耳其東南部到現在的巴基斯坦,整個西亞的考古場都有這些物件,形狀和尺寸上有一定共性。施曼特–巴塞瑞特意識到,這些長期被忽視的手工製品並不是原始的棋子或早期的通便藥物,而是在“對應計數”法上用到的代符。這種計數法使用相等數量的其他物品,記錄一種物品的數量。對應計量法完全不需要熟悉數字,隻要能檢查比較兩方的數量是否相同即可。20這是人類所知的最早的處理數字的技術:在石器時代早期,就出現了帶刻痕的獸骨。這些骨頭被考古學家認為是進行對應計數的工具,記錄天數或捕獵的動物數目。21施曼特–巴塞瑞特發覺,在美索不達米亞,一套由黏土代符組成的複雜係統已經讓這種遠古的計數法達到了之前從來未有的高度。每種不同尺寸與形狀的代符代表的是不同類型與數量的特定大宗商品:有鋸齒的圓錐體代表麵包、橢圓體代表油、平行六麵體代表啤酒等等。22這套精心設計的代符計數法被用在這個農業經濟體中,就是為了記錄動物的數目或莊稼的重量。
在數千年的時間裏,這套體係的本質並未發生變化。23隨著城市文明和廟宇經濟的興盛,記賬的需求極大地增加了。公元前3100年左右,在美索不達米亞的烏魯克,出現了一項具有決定意義的創新成果。計數開始不再繼續使用一係列的代符,而是在柔軟的泥板上刻下這些代符。之後,一隻羊就不再用計數盒裏的圓錐形代符表示了,取而代之的是在泥板上刻上和這個圓錐代符一樣的三角印記。這套係統的引入,加上確定了圖案所代表的代符,就拉開了廢除代符的序幕。畢竟用蘆葦筆在柔軟的泥板上畫下形狀與尺寸都正確的印記,要簡單得多。由三維物體構成的古代體係被翻譯成了一種由二維符號組成的新體係。這是跨時代的進步:不亞於文字誕生的意義。
促進文字發明本身就是個巨大的成就;而美索不達米亞經濟增加的多樣性,則意味著不停有壓力在促使人們發明更有效、更靈活的技術。使用新的、手寫的符號來計數,當然要比先捏再燒,再攢上成千上萬件小黏土塊要有效率。不過,這兩種技術還是要依靠對應計數——用一個代符或標識對應要被計數的東西。在書寫發明後不久,另一個巨大的改進出現了。人們不用再寫上5個綿羊符號來表示5隻羊,數字“5”和“綿羊”這個類別分別有了兩種符號。現在,計數隻需要兩個符號,而不是原來的五個。可以想象,如果要在一塊泥板收據上記錄下140 000升穀子,新方法顯然擁有巨大的優勢。24長期的影響則更為深遠。對應計數不需要抽象數字;也就是說,人們並沒有從被計數的物品中分離出數字的概念,而新係統做到了這一點。烏爾不僅發明出了文字,幾乎是在同時,它還發明了數字的概念——從而為數學的發展打下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