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劉嫂熄燈後,小靜姑娘悄悄抱了孩子來敲門,悄聲說:“你幫我抱會兒孩子,我去鎮子上的澡堂子洗個澡。”
七
本想睡個懶覺,鳥兒沒吵醒我,早早的,翠花嫂卻來敲門,一邊敲一邊喊:你的“美人”出苗了!
睡意全消。自從撒下了種子,盼“美人”出苗,是日思夜想的事兒。一骨碌披衣下床,到菜園子邊仔細看,果然,“美人”頭頂嫩芽,星星點點鑽出地麵。撒種才五日,居然出苗,驚喜。
“美人”原名“虞美人”,又被稱為“美人魚”,在這裏,又被翠花嫂簡稱為“美人”。其花色繁多,優雅嬌豔,花、葉酷似毒罌粟。這些花籽是我前幾年從鄉下帶回城市的。第二年試著在家中陽台上的花盆裏撒了一些,半月後,長出幾根蒼白的小芽,隻長稈,不長葉,無論怎樣澆水施肥,都無濟於事。後來我將花盆移向窗口,夢想它們能多得一些陽光,多呼吸一絲室外的空氣,能順利成長,至少不致夭折。但事與願違,僅僅一個中午下來,原本瘦弱的小苗,居然全被烤焦了。姿勢相當悲壯:無一例外地朝著窗外伸長細弱的腰杆,最後將身體粘在玻璃上被考焦。我一直認為那是一次集體自殺,一次悲壯的抗議。抗議我對它們的囚禁,抗議陽台這個不屬於它們的空間。負罪感油然而生。幾年來,心中念念不忘為它們尋找生路。但每想到它們的以死抗爭,再不敢輕言播種。無意中今年小住山村,有了陽光,有了沃土,也有了贖罪機會,在我暗無天日的抽屜裏沉寂幾年的“美人”種子也有了歸宿。它們終於重見天日,發芽了。
但是,細看這些幼苗,細密的一層綠毛兒鑽出地麵,柔柔嫩嫩,略帶鵝黃,細絨絨像小兒的胎發。摸不敢摸,碰不敢碰,雖生心動,卻不知該怎麼嗬護它們。
不由擔心,園中蔬菜肥壯,長勢甚旺,辣椒苗兒已有兩三寸高,油麥菜如綠傘遮蔭,與“美人”相比明顯強勢。寄人籬下,身單力薄,“美人”能否長大成“人”?
正疑惑,隻見房東劉嫂二話不說將辣椒苗剔掉一半,為“美人”們讓出一片開闊的天地。我欲阻止,話未出口,翠花嫂也過來幫忙,她說,辣椒這東西容易種,沾土就活。“美人”是城裏來的,嬌貴,再說了,進門就是客,好歹也得為它讓出一片好地。很快,那些被剔下來的辣椒苗就安了新家——移栽到簷下的一片虛土上。
陽光下的小“美人”們更舒展了,更嬌嫩,生機勃勃,嫩綠可人,初露“美人”腰身。再看那幾棵剛剛移栽到簷下的辣椒,身受重創,在同樣的陽光下,卻打不起精神,葉子低垂,莖稈委靡。於是心中頗不是滋味,植物的移栽過程,傷筋動骨,等同於一次生死大關。因為幾株“城裏來的美人”就讓它遭遇如此劫難,是不是過分了?再說,“美人”也並非天生城市之物,它,同樣是來自鄉下的幾粒種子啊。
八
剛做鄰居,就覺得翠花嫂是個奇人。她目不識丁,足不出戶,整天盤腿坐在床上繡虎頭鞋。說出來的話卻是語驚四座:詞彙豐富,涉獵麵廣,有國際局勢,有流行趣語,有自然常識。而且見解獨到,表達時尚,富有哲理。比如我們談到什麼是幸福的時候,她說:唉喲,貓吃魚,狗吃肉,奧特曼打敗小怪獸嘛。談起中國的城鄉差別的時候,她說:唉喲,城市像歐洲,農村像非洲嘛。談起美國信貸危機時,她說:唉喲,是金融版的亞馬遜蝴蝶效應嘛。
不能不對她刮目相看。我試著問:什麼是“亞馬遜蝴蝶效應”?
她說:唉喲,就是那個亞馬遜熱帶森林嘛,有一種蛾子,扇動幾下翅膀,就不得了了,就成台風了,就刮全世界了,刮得越遠風就越大了……
最經典的是翠花嫂關於“吃”的一番言語,用不著整理,就是一篇通俗流暢的演講辭,照錄如下:
唉喲,你聽我說啊,現在不是三十年前了。過去農村人吃野菜,一是沒錢買菜,二是買不到菜,根兒裏是糧食都不夠吃,沒地種菜。這些年,一年好過一年了,一是菜市兒多了,巴掌大一個鎮子上,菜市兒就有兩三個,原來一年兩次的廟會,唉喲,現在一個月兩次,大冬天裏吃黃瓜,五黃六月有蘿卜白菜,你說還有啥是稀罕物?二呢,是人不窮了,你想啊,能打工的出去掙工資,那錢是一張單子一張單子地往家裏寄啊,不出去打工,也不窮,種地不收稅,還補錢,糧食吃不完啊,都賣了。別說吃菜,吃肉也不惜乎,唉喲,鎮子上新開的肉店是一家子挨一家子,浙江的,四川的,南方的,北邊的,都來開店,唉喲,鹵雞啊烤鴨啊啥都有。為啥?還是吃的人多!為啥吃的人那麼多?還是有錢人多!為啥有錢人多了,還是政策比過去好!唉喲,那一到吃飯時候啊,那熟食店門口是一個勁兒地排隊,唉喲,別說那大老爺兒們,就是那大姑娘小媳婦兒啊,都是大餅卷豬頭肉一卷子一卷子地吃啊……
徹底服了。我問她怎麼知道這麼多啊?
她抿嘴直笑,靦腆起來,羞答答的像個新娘子。她說:俺老頭子講給俺的嘛,俺老頭子是個老師嘛。自豪,溢於言表。
正說話,一陣風雨,天色突變。她忙起身,拉我一起去學校給“老頭子”送衣服。一路上給我介紹:唉喲,你不知道嘛,那學校是個希望中學嘛,建得好,市長都來看過的嘛,唉喲,那教室都是樓房,院子裏還有一池子一池子的花嘛。
到學校的時候,她的“老頭子”正在上課,她就抱了衣服等在教室門外。教室門終於輕輕地開一條縫兒,一雙被粉筆末兒完全染白的手伸了出來,像石膏製品,拍著,搓著,仍然是白的,白色的粉末兒像老繭一樣長在手上。於是,他將佝僂的身子也探出門外,伸手接著房簷水搓洗,很快,雨水白了一大片……。“老頭子”從門縫裏徹底現身:頭發半白,背微駝起,臉色蒼白,皺紋很深。中山裝舊得像芝麻葉子,肩上和前襟滿是粉塵,顯得潮濕油膩。軍綠色的長褲濕了半截兒,垂至腳麵,腳上的球鞋已辨不出顏色……
處了近一個月的鄰居,今天我是第一次這麼認真地看了她的“老頭子”,不知怎的,突然間鼻子一酸,不敢正眼再看她。翠花嫂稍顯尷尬,但也隻是一閃而過,繼而又咯咯笑著向我介紹說,老頭子的班級,老是考全校第一嘛,他是班主任,就忙嘛,去年還有兩個學生考上縣高,老頭子高興得嘛……
下課鈴響了,孩子們像一團五顏六色的花朵湧出教室,小鳥般快樂地從他身邊跑過。“老頭子”卻並未發現我們,甩著手上的水,退到講台上,給孩子們讓路……
翠花嫂抱著衣服跑進教室。她一直將衣服捂在懷裏,她說這樣捂一捂,“老頭子”穿的時候就會熱乎乎的。
九
院子裏又一陣熱鬧,主角是劉嫂和翠花嫂。兩個女人像兩隻早起的喜鵲,從早到晚嘰嘰喳喳說笑個不停。主題是兩人合作為人做了一次媒:女方是劉嫂過去的鄰居,雖說家境富裕,但因患殘疾,年過三十,婚姻大事依然沒有著落。男方是翠花嫂的親戚,三十出頭,一表人才,卻因父母常年有病,家徒四壁,負債累累,年過三十依然是孑然一身。閑聊之間提起此事,她倆忽發靈感:人家都講郎才女貌好般配,這兩個人不正是“女財郎貌”嗎?靈感一閃,兩人喜得眉笑顏開,緊鑼密鼓地張羅起來,一連串熱鬧也就開鑼了:
劉嫂說:先約雙方見個麵,“八”字畫上一撇了,再給他們父母說。
翠花嫂說:那不行,自古以來婚姻行的是父母之命,不說父母包辦了,至少得先給人家父母打個招呼。
翻來覆去,整整討論了兩天半,最終達成的意見是:女方那邊劉嫂做主,男方這邊翠花嫂做主,先給本人說還是先給父母說各自決定。於是,兩個媒人一人跑東村,一人跑西村,再接下來,更熱鬧了,劉嫂耽誤生意,丈夫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夫妻大吵一場。而平時足不出戶的翠花嫂,也因耽誤了給老伴兒做飯,幾頓下來,老頭子胃病犯了,慌得她又是胃舒平,又是斯達舒,熱熱鬧鬧又是五天。
終於,雨過天晴,煙消雲散。十天頭兒上撮合得男女雙方見麵,十二天頭上雙方父母見麵,一對美滿姻緣就此成就。
男方為答謝媒人,為兩個嫂子各送來鮮菜一筐,青翠欲滴,煞是喜人,黃瓜頭上還頂著黃花,西紅柿紅得油光閃亮。女方為了答謝媒人,給兩位嫂子每人買一條時興的馬褲。
兩個女人喜得合不攏嘴,更是嘰嘰喳喳鬧個不停,如數家珍,劉嫂說她今生做過十樁媒成了八對,過得都是越來越好,雞蛋茶喝了十幾碗;翠花嫂則說,她這輩子打算說夠一百對“女兒”(黃花閨女)媒,別說穿條好褲子,來世也修好福氣。
兩人眯眼笑著做美夢,房東大哥進院了,白了她們一眼:逞能!一百對媒,喝喜酒送喜錢就得一萬塊。
喜錢?唉喲,可不是嘛,翠花嫂突然想起來,得早點給他們準備喜錢嘛,男女都三十多歲了嘛,都是該開花結果的年齡了嘛,結婚是很快了嘛,今年送結婚的喜錢,明年就得準備添娃兒的喜錢嘛,人家古戲裏就唱了嘛:一月裏說,二月裏娶,三月就生了白胖郎了嘛……
十
夜裏睡得正香,忽被院子裏一陣吵鬧聲吵醒,細聽,是打撲克出牌有爭執。看表,已十二點。
接著是哄笑聲,一陣接著一陣,大有撐破院落之勢。不得不揉著眼睛披衣起床。看究竟,原來是幾個女人打撲克,男人們圍觀。哄笑的原因是劉嫂贏得多,想起身,被兩個輸家拽住不讓離座。幾個男人起哄,要劉嫂亮亮家底(到底贏了多少錢),倒出來一看,果然七、八塊。眾人哄笑,原因並不明確,輸者也笑,贏者也笑,圍觀者也笑。
旁觀一會兒。雖是睡眼惺忪,卻也看出些門道,雖是小賭,也是真刀實槍,輸贏當場兌現。再看這幾個女人出牌,不講任何技巧,直觀地排列大小而已,卻認真計較輸贏。輸了錢心疼得笑,贏了錢興奮得笑。而且大有通宵達旦之勢。
十一
這幾日,院中忽添熱鬧,原因是:添人,添狗,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