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忽得閑暇,到豫西鄉村租房小住。鄉情,鄉風,鄉俗相擁,景致、感慨頗多。實錄若幹小輯如下。
一
很大一個院落,房東姓劉,主房是六間灰磚青瓦房,東側廂房是三間水泥平頂小房。院內陽光充裕,綠蔭厚實,兩棵高大的白楊,一個玲瓏的小花池,六畦菜地有模有樣,綠油油的小蔥長勢甚旺。正是春夏交替時節,沿院子周圍的四五棵桃梨樹花褪殘紅,青杏尚小,青磚灰瓦簷下,燕子飛繞。房東劉嫂極為爽快,隻三句話,租房事宜便成交:
有空房嗎?
有。是廂房。一間一百。
八十吧!
咋不行!
我交錢,劉嫂說先拿著吧。黑紅的臉膛上便多了一層紅雲。目光有些躲閃,有什麼虧心事愧對我似的。她的表情讓我忽覺春光更好,看來,她還不善提錢,提錢就臉紅。心,就此拆掉了第一層籬笆。
二
午飯過後,我如期搬入。劉嫂打了電話讓丈夫、兒子都回來幫我“搬家”。四五個鄰居小夥子小媳婦兒也過來幫忙。可是我的家當著實讓人見笑:一床被子,一個箱子,一隻臉盆,一個電磁爐,兩隻鍋,幾隻碗,幾雙筷,實在經不起搬。差不多每人一件也就搬完了。笑聲就此開始,小媳婦兒們開始嘰嘰喳喳地搭話:你們老家是不是有山?山與我們這兒不一樣,都是平頂?聽說你在這裏隻住兩個月,為啥不多住些時日?我甚是驚歎:一是驚歎劉嫂人緣好,招一個租房鄰居竟然驚動半個村子,二是驚歎這裏的消息流傳速度之快,一頓飯工夫,我與房東嫂子僅此一點交流內容,竟然無一遺漏盡人皆知了。
搬完了東西,幫我擺放好,幾個小媳婦兒就幫我鋪床,將被子拉得平平整整,還不時地耳語一陣,笑一陣。不知道她們笑什麼,她們是否想起了為迎接哪一個新娘子鋪喜床的時候?迎來一戶租房鄰居,也是一件喜事?突覺一縷喜慶之氣繚繞小屋,心中便多情地生出一絲新人落戶的羞澀感。
劉嫂倒是靦腆,好像一直沒露麵,晚飯時分來敲門,二話沒說,送來一遝烙餅。我不好意思地道謝,她說,吃吧。我又說不好意思,她又說,吃吧。餅還是熱的,想來,她半天沒露麵,是躲在灶間烙餅了。
晚飯時,她又送來一塊紅薯,一把自家醃製的香椿芽兒。紅薯上沾滿了濕漉漉的泥土,想來是剛從窖裏扒出的,香椿則是嫩嫩的小芽兒,抬頭看那棵又瘦又高的香椿樹,樹幹光禿,想必也是劉嫂采了它僅有的幾枝嫩芽。她把東西放在桌上,還是一句話:吃吧。扭頭就走。
三
早飯時候,一個陌生女人推門進來。她身著長裙,高筒網麵涼鞋,身上飄著濃鬱的香水味兒。裝束入時,但麵色卻嚇人一跳:臉色鐵青,眼睛紅腫,披頭散發。她未曾入屋就連珠炮似地說:……,聽說你女兒正上高中,我是來向你取經的,我女兒也上高中,也是班級前幾名,但不聽話,放了假寧願一個人住學校宿舍都不願回家……
話題突然,不知該怎麼接她的話,隻好倒水,讓座,繼續聽。聽了一陣兒,我發現她語無倫次,再聽一陣兒,發現她所有的問題其實都沒必要回答,她的主要目的是傾訴,喋喋不休近於神經質的傾訴:
你看我穿得像個人,是吧?在這個村兒裏那也是數一數二,是吧?說起來家裏在鎮子上有生意,兒女雙全,有車有房,是吧?又有誰知道孩子不聽話,放假了寧願住在學校宿舍也不願回家,是吧?這個家是什麼家!其實是個暴力家庭!在鎮子上做個生意,什麼時候歇過一天?什麼時候逛過商場趕過集市?買件衣服也是趁黃昏時分生意關門了隨便掂一件了事!忙死忙活賺那一點兒錢,請客送禮得花一大半,工商所要請,稅務所要請,鎮政府也要請,派出所都要請的,我們不犯法不幹壞事也要請的!再說我們家那口子,就知道請,請,請,屁大的事,他都要請客喝酒!你說,一個個喝得東倒西歪,是說事呢還是喝酒呢?喝了酒花了錢回來自己又心疼,發酒瘋,打我,打孩子,難怪孩子不願回家!你說是吧?
她的口頭語是“是吧?”,是疑問,也是回答。
我無語。
她的手機響了,聽起來像是她丈夫,說生意忙,催她趕快去店裏。
她應著,拉起我的毛巾擦了一把眼淚,沒事兒似的拍著我的肩膀說:喂,別跟別人說啊,我本來是來向你取經的,可是……不過……我得趕緊走了,再不走他又要罵了。
頓生煩躁。看看表,已是九點多鍾,來到這個小村子的第二天,一個鳥語花香、寧靜如初的山村早晨,在一個陌生女人雜亂無章的訴說中逝去。
可惜了。
四
明天要過生日。相約鄰居翠花嫂明天進城買蛋糕。進城需坐公交車,二十公裏路程。翠花嫂有暈車的毛病,她比劃著說,唉喲——車一動啊,那個暈啊,唉喲——不得了的。然後閉目向後仰,再現暈車的痛苦狀。眾人大笑,笑得淋漓。房東媳婦兒小靜還算文靜,笑得無聲,卻彎了腰,披肩卷發遮去了臉蛋,隻露兩隻眼晴,月牙兒一樣好看。
劉嫂說,那你就不會嘴裏噙片生薑?俺娘家侄兒媳婦兒的娘家嫂子的娘家妹妹就暈車,有一次來咱村趕廟會時拐俺家說起來過,上車嘴裏噙兩片薑,就沒暈。
翠花嫂說,唉喲——,試過的,不行啊,唉喲,試過一次,半年不吃薑,聞到薑味就暈。
眾人再次大笑,同樣是笑得前仰後合。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說你別去了,我也暈過車,很難受的。眾人突然收斂了笑,說不去怎麼行?認認真真地幫她想辦法。討論了半天,結果是吃暈車藥。
我更不好意思,二十公裏路程,約人家做個伴兒,要人家服暈車藥,實在不好意思。我說不去了,要不我到鎮子上去做一個算了。反對最堅決的是翠花嫂,她說,又不是多大事嘛,就是陪你做個伴兒嘛……,去去去,一定去……這時劉嫂家的鍋溢了,劉嫂“哎呀”一聲,飛奔跑向灶棚,大家又一陣轟笑……在這個山村小院裏,笑聲就這麼多,多得四溢,從早到晚,裝不下哄。
晚上臨睡前,翠花嫂過來敲門,突然變得文靜起來,輕手輕腳,輕言輕語,仿佛與輕輕的夜風比柔和,與天上的星星比安靜。她將門推開一條縫,遞過來一小瓶藥,她說剛去鎮子上買的,你給看看,治暈車是不是這種藥。那是一瓶“車船寧”。
唉喲——我學著她的腔調,盡量學得像一點,但是,並不像。我真的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五
今天生日。有蛋糕,有長壽麵。但是沒法做菜,餐具不夠。我隻有兩隻盛飯用的瓷碗,一隻不鏽鋼快餐杯。突然想到了買蛋糕時送的一次性盤子,頓時靈感四溢,四道涼菜一揮而就:白糖涼拌了一個西紅柿,算一道;切一個蘋果,拌上黃色果醬,又算一道;從園子裏摘了十幾隻嫩綠的新鮮豌豆角,也算一道;最後一道是香醋拌紫白菜。赤、橙、綠、紫,新鮮時令,自以為田園風味十足。
燃蠟燭,許願,窗裏簡單寧靜,窗外是千頃田園。心是平靜的心,風是自然的風。人類如初的生活狀態,最適合我居住的家園。在最簡陋的家裏,我度過了一個最愜意的生日。切了蛋糕送與鄰居,每家一份。有了好吃的不忘鄰裏,是村裏的風俗,不能壞了規矩。住進村子的這些時日,沒少吃鄉親們的“好飯”,東家的餃子西家的餅,都是熱乎乎地端進門來。讓美麗的生日蛋糕入鄉隨俗,香飄鄰裏,也不枉在這裏做了村民,是一個快樂的心願。
用紙杯倒了白水,祝福自己。剛到唇邊,忽聽窗外劉嫂“哎呀”一聲,聽不出緣由,卻有幾個女人放聲大笑,笑聲粗放得如同院子裏的大楊樹嘩啦啦地搖葉子,腦子裏的祝福被搖去一半,心中賦予白開水的浪漫氣息也四下飄散,屋裏屋外都變得赤祼祼得實在:餐桌似乎可以不叫餐桌了,隻是一張農家自製的再簡陋不過的四條腿方桌,凳子也可以不叫餐凳,隻是兩把擺在方桌旁邊的竹編小凳,桌子上的蛋糕小菜也隻不過是一些能填飽肚子的東西。院子裏的笑聲越來越大,屋子裏的一切也越來越簡單,簡單得讓人踏實。
笑聲把我手中已到唇邊的杯子震回桌麵。白開水濺到手背上,透明沁涼,如同清冽甘泉。水,再沒有酒的氣息,地地道道,隻是一杯清涼解渴的白開水。再沒有心思“以水代酒”,也沒有心思“生日快樂”,填飽肚子就能延年益壽,延年益壽就是福分。於是,手抓一塊蛋糕吞下去。不好,咽得太猛,噎得直翻白眼。情急之際,端起那杯白開水咕咕灌下去,好香,好甜,好爽。
六
劉嫂的兒媳婦小靜姑娘要乘鄰居家的旅行車去南京,探望在外打工的丈夫,成了這幾天的熱鬧事兒。婆婆早幾天就開始反反複複為小孫子洗尿布,髒的淨的全洗一遍,洗衣粉洗完用肥皂洗,肥皂洗完用香皂洗,旗子一般滿院子飄揚。她說,不能讓城裏人笑話咱不講衛生。
公公則是一趟又一趟地趕早集,趕廟會,買吃的,買用的,捎給兒子的,帶給孫子的,不亦樂乎。
司機是挨門鄰居小趙,平時幫人跑運輸,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平時三五天不見人影,這兩天倒成了院子裏的常客,一天三頓飯得有兩頓端過來吃。討論了三百遍的問題是一個內容:幾點起床幾點走,行李怎麼帶,孩子怎麼抱,婆婆要不要一起去。
離小靜去南京探親的日子越來越近,參與討論的鄰居越來越多,小院裏笑得也越來越熱鬧:
人家(小靜)久(小)別勝新婚,千裏迢迢會夫君,你老婆子夾在中間算什麼嘛!
眾人哄笑。
小靜,唉喲,南京可是個大城市,唉喲,帶上你婆婆一塊去逛逛,看看中山陵,看看紅岩(渣滓洞舊址,其實是在重慶),逛逛大商場,給你婆婆也買條花裙子穿穿。翠花嫂總是連說帶笑。
小靜,去見你女婿穿什麼衣服?得買甁好香水灑灑。
眾人哄笑聲裏,小靜姑娘羞紅了臉,一直低著頭,慢條斯理地掃地,哄孩子,澆菜園子。
一直沒話的劉嫂瞟了媳婦一眼,一本正經地說,俺這媳婦可是秀氣人,可不像有些年輕人那樣,黏黏糊糊的肉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