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俞曉燕有了用武之地,並且任之輕鬆、勝之愉快,有段時間竟忘記了自己是外貿局的人。她在釣魚台的家裏住,每天上下班都要經過百丈崖,看著這如詩似畫的奇景,這如花似玉的姑娘就忍不住要唱幾句。當她第一次唱出聲來的時候,她驀地意識到,原來自己有好久不唱了。這時候她覺得燕子崖的天更高了,燕子崖的景色更美了。她唱“清淩淩的水,藍瀅瀅的天,小芹我洗衣來到了河邊……”;她唱“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淨是詞兒美的,調子歡快的,讓人聽了怪“那個”。
上水石廠的人都對她非常敬重,她沒有國家正式職工的架子,不扭捏,不做作,苦也能吃、活也能幹,土也能土、洋也會洋,玩也能玩、穿也會穿。她甚至實際上領導著燕子崖姑娘們衣著打扮的“新潮流”,廠裏許多女孩子都在各方麵模仿她,有時的模仿,常使她覺得好像在哈哈鏡中看到自己一樣,挺逗。
一切都像國營企業似的,甚至某些方麵比他們還要實惠些。定額利潤、計件工資,加班費、洗理費、超額獎,星期天。不冒黑煙,不淌汙水,附近的社員也不討厭。接著,有幾對青年申請結婚,廠裏開始征地蓋宿舍樓、文化樓、服務樓,氣魄大得不得了。上水石廠今非昔比,人們拿魯大根跟嚴石比,魯大根已是明顯地相形見絀。當俞曉燕將聽到的這些,跟嚴石談起的時候,他有點“飄”了,還信口開河說道:“社會發展到今天,已經不是過去那種‘打江山,坐天下’的時代了。作為黨的幹部,思想上要有個認識。仔細考究起來,‘打江山,坐天下’是沿襲了農民起義軍的觀念,把職務當成了戰利品,論功行賞,按功排座次!你打過仗,立過功,就給你個官兒當,你有錯誤,群眾也能原諒,可現在群眾看你的是到底為他們做了什麼好事。作為一個黨的幹部,首先應該是一個出色的管理員。好像周總理說過這話,對嗎,您說?”
他一口一個“黨的幹部”,好像他就是黨的正式幹部似的。但除了他的口氣大點兒之外,他說的道理還是對的,觀點挺新,她很欣賞:“很好!”
“一般化吧!哎,星期天有事嗎?你?”
她一下警覺起來,說:“幹什麼,你?”
“陪我到南山轉轉!”
“應該是你陪我!我是客人,你請來的!”
“我忘了!”
六
燕子崖南山是采石場的所在,山的那麵一片鬆樹林,地上長著青苔,很濕潤,一不小心就能滑倒。嚴石和俞曉燕繞過來,找到一塊石頭坐著。他們談到織女洞的傳說,談到“若看風景燕子崖,待看姑娘釣魚台”的順口溜。嚴石的審美情趣兒不低:“風景美,也要有美的人才顯得協調,要是風景挺美,裏麵淨是醜八怪,那就讓人倒胃口!”
“但孫悟空、豬八戒他們,走的地方也很美,卻沒有人看了覺得不協調!”
“因為他們不失可愛,另外還有比他們更醜的妖怪!”
“你讓我來是討論審美問題的?談這個我可以給你開專題講座,我比你懂得多!”
“那是!我請你來是討論上水石問題的。你看,上水石不是樹上結的,結了摘,摘了還能結,采完了就沒有了,你估計這座山能開采多少年?”
“原來是個數學問題!如果你要的是不精確的數字,我看起碼一百年沒問題!”
“那就好!我們這一輩子以及我們的下一代有事幹了!”
她注意到他說的“我們”,臉上紅了一下,嗔怒地說:“誰跟你‘下一代’!”
“是總體的‘我們’,不是單指你和我。——哎,你幹嗎老是挑字眼兒?”
“因為我預感到你開始動壞心眼兒!”
他馬上莊重地說:“放心好了!我還沒有那個資格!”
她聽了,心裏反倒不舒服:“開句玩笑,何必當真呢!”
“本來就是這樣!”
她一下子尷尬起來。
他突然狠狠地說:“這麼好的地方,搞得這麼窮,真是一群廢物和笨蛋!要是我當了公社書記,我就把燕子崖搞成沂蒙山的小特區、旅遊區、大花園兒!”
她為他的設想所振奮,也為他說話的口氣吃了一驚,說:“怪不得人家說你有野心!當工人的時候想當廠長,當了廠長又想當公社書記!”
“如果不是為自己,野心越大越好!”
她也認真起來,說:“從前,雖然是同學,但對你並不真正了解,我學習很一般,你比我還差點兒。現在,倒是確實要對你刮目相看了!”
“多蒙抬舉!”
“我家有塊上水石,知道嗎?”
“聽說過!”
“我從小就喜歡它!它有很多道道兒;它有一種精神!”
“什麼道道兒?”
“比方它是怎麼把水吸上去的?”
“什麼精神?”
“它把吸取的完全奉獻!”
“精辟!——那麼,你還走嗎?”
“有不走的打算!就看廠長閣下歡迎不歡迎!”
嚴石忽然站了起來,腳下一滑,摔到了,說:“歡迎歡迎!真沒想到你會屈尊……”
她“嗤”地笑了,說:“我也沒想到你會屈尊給我下跪!”
七
機構改革。一號文件。商品生產。一九八四年的春節過後,燕子崖的政治生活中,發生了好幾件大事。
機構一改革,魯大根離了休。他接受了別人“離休之後不找點事幹死得快”的教訓,找到嚴石請求:“我到你廠裏幹點雜活行吧?不用你給補差,我是離休,工資拿百分之百!”
嚴石很感動:“您當我們的顧問吧!說實在的,從前沒有您張羅,咱上水石廠怎會有今天的規模!特別咱廠的複員軍人,心裏一直想著您!”
“哪裏話!還是你們幹得好!不瞞你說,我偷偷買了一盆咱廠的盆景,可真好,看著就讓人多活兩年!”
他們都笑起來了。
再說俞曉燕在南山上讓嚴石話趕話地激著,說是不回去了,可心裏也不是一點遺憾都沒有。不管怎麼說,全民企業比著社隊企業也還是有許多吸引力。如今中央一號文件一傳達,農村商品生產前途燦爛,她心裏也踏實了許多,而且上水石廠還有許多產品以外的東西吸引著她。春節過後,她就痛痛快快地辦了去薪留職手續,正式報了到。
再過些日子,當上水石廠第一次舉行集體結婚典禮的時候,有人讓嚴石介紹他把“國家正式職工”搞到手的經驗,他大大咧咧地說:“上水石是好東西,除了它把吸取的完全奉獻之外,它也可以充當某種媒介的!”
如此說來,上水石可真是個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