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讀書(1)(2 / 3)

同死亡衰老作直接鬥爭的,在過去是道教的神仙,在近世是自然科學家。因為把基礎立在一個與詩歌同樣美幻的唯心的抽象上麵努力,做神仙的是完全失敗了。科學的發明,雖據說有了可驚的成績,但用科學來代替那不意的神跡,反自然的實現,為時仍似乎尚早。在中國,則知識階級的一型中,所謂知識階級不缺少紳士教養的中年人,對過去的神仙的夢既不能作,新的信賴複極缺少,在生存的肯定上起了惑疑,而又缺少墮入放蕩行為的方便,終於彷徨無措,仍然如年紀方在二十數目上的年青人的煩惱,任性使氣,睚眥之怨必報,多疑而無力向前,魯迅是我們所知道見到的一個。

終於彷徨了自己的腳步,在數年來作著那個林語堂教授所說的裝死時代的魯迅先生,在那沉默裏(說是“裝死”原是侮辱了這個人的一句最不得體的話),我們是可以希望到有一天見到他那新的肯定後,躍馬上場的百倍精神情形的。可是這事是魯迅先生能夠做到的,還是高興去做的沒有?雖然在左翼作家聯盟添上了一個名字。這裏是缺少智慧作像林教授那種答案的言語的。

在這個人過去的戰鬥意義上,有些人,是為了他那手段感到尊敬,為那方向卻不少小小失望的。但他在這上麵有了一種解釋,作過一種辯護過。那辯護好像他說過所說的事全是非說不可。“是意氣,把‘意氣’這樣東西除去,把‘趣味’這樣東西除去,把因偏見而孕育的憎惡除去,魯迅就不能寫一篇文章了”。上麵的話是我曾聽到過一個有思想而對於魯迅先生認識的年青人某君說過。那年青人說的話,是承認批評這字樣,就完全建築在意氣與趣味兩種理由上而成立的東西。但因為趣味同意氣,即興的與任性的兩樣原因,他以為魯迅雜感與創作對世界所下的那批評,自己過後或許也有感到無聊的一時了。我對於這個估計十分同意。他那兩年來的沉默,據說是有所感慨而沉默的。前後全是感慨!不作另外雜感文章,原來是時代使他啞了口。他對一些不可知的年青人,付給一切光明的希望,但對現在所謂左翼作者,他是在放下筆以後用口還仍然在作一種不饒人的極其缺少尊敬的批評的,這些事就說明了那意氣粘膏一般還貼在心上。個人主義的一點強項處,是這人使我們有機會觸著他那最人性的一麵,而感覺到那孩子氣的愛嬌的地方的。在這裏,我們似乎不適宜於用一個批評家口吻,說“那樣好這樣壞”揀選精肥的言語了,在研究這人的作品一事上,我們不得不把效率同價值暫時拋開的。

現在的魯迅,在翻譯與介紹上,給我們年青人盡的力,是他那排除意氣而與時代的虛偽作戰所取的一個最新的而最漂亮的手段。這裏自然有比過去更大的貢獻的意義存在。不過為了那在任何時皆可從那中年人言行上找到的“任性”的氣分,那氣分,將使他仍然會在某樣方便中,否認他自己的工作,用儼然不足與共存亡的最中國型的態度,不惜自汙那樣說是“自己仍然隻是趣味的原故做這些事”,用作對付那類掮著文學招牌到處招搖兜攬的人物,這是一定事實吧。這態度,我曾說過這是“最中國型”的態度的。

魯迅先生不要正義與名分,是為什麼原因?

現在所謂好的名分,似乎全為那些伶精方便漢子攫到手中了,許多人是完全依賴這名分而活下的,魯迅先生放棄這正義了。作家們在自己刊物上自己作偽的事情,那樣聰明的求名,敏捷的自炫,真是令人非常的佩服,魯迅明白這個,所以他對於那紙上恭敬,也看到背麵的陰謀。“戰士”的綽號,在那中年人的耳朵裏,所振動的恐怕不過隻是那不端方的嘲謔。這些他那雜感裏,那對於名分的逃遁,很容易給人發笑的神氣,是一再可以發現到的。那不好意思在某種名分下生活的情形,恰恰與另一種人太好意思自覺神聖的,據說是最前進的文學思想掮客的大作家們作一巧妙的對照。在這對照上,我們看得出魯迅的“誠實”,而另外一種的適宜生存於新的時代。

世界上,蠢東西仿佛總是多數的多數,在好名分裏,在多數解釋的一個態度下,在叫賣情形中,我們是從掮著聖雅各名義活得很舒泰的基督徒那一方麵,可以憬然覺悟作著那種異途同歸的事業的人是應用了怎樣狡猾詭詐的方法而又如何得到了“多數”的:魯迅並不得到多數,也不大注意去怎樣獲得,這一點是他可愛的地方,是中國型的作人的美處。這典型的姿態,到魯迅,或者是最後的一位了。因為在新的生產關係下長成的年青人,如郭沫若,如……在生存態度下,是種下了深的頑固的,爭鬥的力之種子,貪得,進取,不量力的爭奪,空的虛聲的呐喊,不知遮掩的戰鬥,造謠,說謊,種種在昔時為“無賴”而在今日為“長德”的各樣行為,使“世故”與年青人無緣,魯迅先生的戰略,或者是不會再見於中國了!

偉大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