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讀書(1)(1 / 3)

魯迅的戰鬥

在批評上,把魯迅稱為“戰士”,這樣名稱雖仿佛來源出自一二“自家人”,從年青人同情方麵得到了附和,而又從敵對方麵得到了近於揶揄的承認;然而這個人,有些地方是不愧把這稱呼雙手接受的。對統治者的不妥協態度,對紳士的潑辣態度,以及對社會的冷而無情的譏嘲態度,處處莫不顯示這個人的大膽無畏精神。雖然這大無畏精神,若能詳細加以解剖,那發動正似乎也仍然隻是中國人的“任性”;而屬於“名士”一流的任性,病的頹廢的任性,可尊敬處並不比可嘲弄處為多。並且從另一方麵去檢察,也是證明那軟弱不結實;因為那戰鬥是辱罵,是毫無危險的襲擊,是很方便的法術。這裏在戰鬥一個名詞上,我們是隻看得魯迅比其他作家誠實率真一點的。另外是看得他的聰明,善於用筆作戰,把自己位置在有陰影處。不過他的戰鬥還告了我們一件事情,就是他那不大從小利害打算的可愛處。從老辣文章上,我們又可以尋得到這個人的天真心情。懂世故而不學世故,不否認自己世故,卻事事同世故異途,是這個人比其他作家名流不同的地方。這脾氣的形成,有兩麵,一是年齡,一是生長的地方;我以為第一個理由較可解釋得正確。

魯迅是戰鬥過來的,在那五年來的過去。眼前仿佛沉默了,也並不完全消沉。在將來,某一個日子,某一時,我們當相信還能見到這個戰士,重新的披堅持銳(在行為上他總仍然不能不把自己發風動氣的樣子給人取笑),向一切挑釁,揮斧揚戈吧。這樣事,是什麼時候呢?是誰也不明白的。這裏所需要的自然是他對於人生的新的決定一件事了。

可是,在過去,在這個人任性行為的過去,本人所得的意義是些什麼呢?是成功的歡喜,還是敗北的消沉呢?

用腳踹下了他的敵人到泥裏去以後,這有了點年紀的人,是不是真如故事所說“掀髯喝喝大笑”?從各方麵看,是這個因寂寞而說話的人,正如因寂寞而唱歌一樣,到台上去,把一闋一闋所要唱的歌唱過,聽到拍手,同時也聽到一點反對聲音,但歌聲一息,年青人皆離了座位,這個人,新的寂寞或原有的寂寞,仍然粘上心來了。為寂寞,或者在方便中說,為不平,為脾氣的固有,要戰鬥,不惜犧牲一切,作惡詈指摘工作,從一些小罅小隙方便處,施小而有效的針螫,這人是可以說奏了凱而回營的。原有的趣味不投的一切敵人,是好像完全在自己一枝筆下掃盡了,許多年青人皆成為俘虜感覺到戰士的可欽佩了。這戰士,在疲倦蘇息中,用一雙戰勝敵人的眼與出奇製勝的心,睨視天的一方作一種忖度,忽然感到另外一個威嚴向他壓迫,一團黑色的東西,一種不可抗的勢力,向他挑釁;這敵人,就是衰老同死亡,像一隻荒漠中以麋鹿作食料的巨鷹,盤旋到這略有了點年紀的人心頭上,魯迅嚇怕了,軟弱了。

從《墳》《熱風》《華蓋》各集到《野草》,可以搜索得出這個戰士先是怎樣與世作戰,而到後又如何在衰老的自覺情形中戰栗與沉默。他如一般有思想的人一樣,從那一個黑暗而感到黑暗的嚴肅;也如一般有思想的人一樣,把希望付之於年青人,而以感慨度著剩餘的每一個日子了。那裏有無可奈何的,可憫惻的,柔軟如女孩子的心情,這心情是憂鬱的女性的。青春的絕望,現世的夢的破滅,時代的動搖,以及其他糾紛,他無有不看到感到;他寫了《野草》。《野草》有人說是詩,是散文,那是並無多大關係的。《野草》比其他雜感稍稍不同,可不是完全任性的東西。在《野草》上,我們的讀者,是應當因為明白那些思想的蛇繚繞到作者的腦中,怎樣的苦了這“戰士”,把他的械繳去,被幽囚起來,而錮蔽中聊以自娛的光明的希望,是如何可憐的付之於年青時代那一麵的。懂到《野草》上所纏縛的一個圖與生存作戰而終於用手遮掩了雙眼的中年人心情,我們在另外一些過去時代的人物,在生存中多悲憤,任性自棄,或故圖違反人類生活裏所有道德的秩序,容易得到一種理解的機會。從生存的對方,衰老與死亡,看到敵人所持的兵刃,以及所掘的深阱,因而更堅持著這生,頑固而謀作一種爭鬥,或在否定裏謀解決,如釋迦牟尼,這自然是一個偉大而可敬佩的苦戰。同樣看到了一切,或一片,因為民族性與過去我們哲人一類留下的不健康的生活觀念所影響,在找尋結論的困難中,跌到了酒色聲歌各樣享樂世道裏,消磨這生的殘餘,如中國各樣古往今來的詩人文人,這也仍然是一種持著生存向前而不能,始反回毀滅那一條路的勇壯的企圖。兩種人皆是感著為時代所帶走,由舊時代所培養而來的情緒不適宜於新的天地,在積極消極行為中向黑暗反抗,而那動機與其說是可敬可笑,倒不如一例給這些人以同樣憐憫為恰當的。因為這些哲人或名士,那爭鬥的情形,仍然全是先屈服到那一個深阱的黑暗裏,到後是恰如其所料,跌到裏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