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於是幹脆搬到故宸宮裏住,白天倚在梅樹下傷春悲秋地喝點小酒,晚上就趴在大床上醉生夢死地昏睡,白天夜晚相兼顧,喝酒睡覺兩不誤。
這一夜,我因喝多了兩壇千年醉一醉,便不知時辰地睡了過去,直至不離爬上床,用一雙小龍角頂啊頂的將我鬧醒:“娘親,娘親……”
我睜開酒意迷離的雙眼:“嗯,怎麼了?”
不離扯著我的袖子,興高采烈道:“娘親,你快起來,有一位帥叔叔要向你提親。”
自從我單身後,提親這檔子事兩百年來也不新鮮,我揉揉額際,含糊不清地對不離道:“小心肝小寶貝你最乖了,像以前那樣幫娘親將他趕走吧,娘親很困,要睡覺……”
不離向來都是很聽我的話的,沒想到這次卻叫不動了,他絞著衣襟,一雙眸子水亮水亮,靜了老半天才鼓起勇氣誠實道:“其實,我已經按照你教給我的訣文,打開結界把叔叔請進來了,他現在就在湖邊的梅樹下等著……”掀起眼皮子怯怯地偷瞄我一眼,垂下頭,用一雙小龍角失落地對著我,“娘親,這次能不能不要趕這個叔叔走,他是我花了好多時間才用聚魂珠收集起來的……”
我聞言心頭突地一跳,乖乖,你莫不是給我招了什麼孤魂野鬼回來吧?這麼一來,我不去看看也不行了。
打開房門,下了一夜的雪沒有停,雪花捎帶著白梅的氣息紛紛揚揚地灑進屋裏,微涼地撲到我的臉上、身上。我打了一個寒戰,環著雙臂瑟縮著就要退回屋裏去,小不離卻跟在我後麵蹦蹦跳跳地跑了出來,轉到我麵前,雙手捧著一件火紅色的狐裘,胳膊底下夾著一把大紅色的油紙傘,一件一件地遞給我,生怕我因怕冷就不去了。
我失笑,先蹲下來將他小戰士似的披風拉好,將特別縫得寬大的風帽拉起罩住他的一雙龍角,確認他全身上下都穿得暖暖的,不會著涼後,再從他手裏接過狐裘披上,撐開傘牽著他走向那片白梅林。
酒意依舊纏著思緒,我一路不停地打著哈欠,覺得以我這麼困倦的姿態,走路的速度簡直堪稱無敵風火輪了,不離卻還嫌我走得慢,時而走到我前麵拔蘿卜似的拉扯,時而繞到我身後用小龍角頂住我的腰小牛似的推。油紙傘就這麼大,他跑來跑去的,風帽也掉了下來,雪花飄到他臉上將雙頰冰得通紅,他卻不在意,小嘴著急地嘟囔:“娘親,你走快些,走快些啊……”
我伸手拂去他發上的雪花,用術力為他暖住身子,隨口應道:“好,好。 ”說罷我又打了個哈欠。
我手裏撐著一把大紅色的油紙傘,內著素白襦裙,外罩一件火紅狐裘,牽著不離在白梅林間緩緩穿行而過。梅林裏雪花漫天紛飛,白雪壓在綻放得正好的梅花上,遙遙望去,分不清誰是白雪,誰是白梅,隻覺得冷香四溢。梅枝疏影交錯,遠遠地,我隱約看見一抹紫色。刹那間,心跳一停,而後逐漸複蘇,跳得一聲比一聲劇烈。我鬆開不離的手,越走越快,最後,已經不用他催我,火紅狐裘的袍角在遍地白雪和梅花瓣上拂過,帶得它們再度揚起,我不知不覺小跑起來。
然而,跑到十步之遙,我卻不敢再靠近。白雪紛紛揚揚落下,無聲卻繁華的梅影後方,一道挺拔清冷的紫色身影靜靜佇立,陣風吹來,白梅在枝頭輕顫如初生的羽蝶,雪花迷離地漫天飛舞,極致的喧囂又極致的寂靜中,他回過頭來,黑如鴉羽的長睫上沾著細碎的雪花,更顯薄唇一線楓紅,衣帶寬鬆,袖口處的桫欏花紋鮮活得仿佛要從布料中飛出。
眼前這人,容貌俊美如畫,氣質尊貴無雙。
“啪!”我手中的油紙傘鬆到了地上。我不敢呼吸,生怕一眨眼,他就會又從我眼前消失不見。做過多少次這樣的夢了?夢到他回到我身邊,夢到他溫柔地揉著我的發,對我說:“不嚇嚇你,以後都不知道要聽話。”然而每每夢醒,迎接我的隻有要將人吞噬的黑夜,和永無盡頭的寒冷。
不離撿起油紙傘扛在肩上呼哧呼哧地跟了上來,先是疑惑地眨了幾下眼睛看我,接著牽起我的手走過去,邊靠近邊得意揚揚道:“娘親,這就是我和你說的那位叔叔,叔叔的魂魄碎片很漂亮哦,紫色的,和我一樣,我收集了很久他才醒來……娘親,我很喜歡他呢,你能不能不要拒絕他的提親……”
話未落,已經走至他眼前。
風雪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住,天邊一片澄清的碧色,日光懶懶灑下,不離雀躍地抓著傘柄一旋,傘麵上沾著的碎雪和花瓣便紛紛飛起。兩百餘年,我第一次來到這片梅林卻不是對著空墳,我第一次見到他卻不是在夢中妄想。
他抬手拈下我發上沾著的一朵白梅,放到鼻端嗅,半晌,眼波灩灩地覷著我輕笑一聲:“聽說,你要拒絕我的提親?”靜寂了兩個百年的心間,此時突然聽見了花開的聲音。
我呆呆地,有些手足無措的雙手握住不離的肩膀,往他麵前一推,道:“看,你兒子。”
那朵白梅在他指間碎成點點星芒,他嘴角含笑,雙眸自始至終深深地望進我眼裏,再度開口時嗓音卻莫名沙啞。
“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