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生死別離(3 / 3)

此話一出,嗑瓜子的老仙君免不了要不服氣地與他辯駁一場。

每當我聽到兩位老仙君因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就會忍不住捧腹大笑,一口認定老仙君們是知道我與紫朔交好,想通過我拍紫朔馬屁才這麼說的。紫朔我還不熟悉嗎,他的英勇神武,最多不就是幫我砍砍小妖怪,英雄救美的程度?

如今親眼所見,才發現仙君們所言非虛。年少的我總是無知。

以往紫朔每次幫我劈小妖小怪時我都難掩緊張,認為他能險險勝過已是萬幸,而今日我才曉得,以往他的每一次出手,隻能說是別有用意的戲耍— —戲耍小妖小怪,戲耍我。

他明明心中清楚我會為他捏一把汗,便將那能夠輕而易舉就結束的對打拉長,享受我擔憂的目光,享受我因他而生的提心吊膽。

我此刻多麼希望,他也是如同往常那般別有用心,才故意和寒熙打得不相上下。

然而,卻不可能。

對上寒熙,怎能仍是戲耍?

兩劍交擊發出“鏘”的一聲激烈聲響,兩人不知何時已經下了雲頭,如水紋一圈一圈漾開的兵器嗡鳴聲中,格桑花被凜冽的劍氣平地掃起,在與人等高的半空中齊齊一頓,而後以更快的速度往後一揚,碎成點點星芒散在風中。

玄茫劍在紫朔手腕翻轉之間舞出迅疾繚亂的劍網,每一道經緯皆是銳利的劍氣織成,淩光波及之處石塊碎裂,滿地飛沙走礫,不過兵刃相接的光景,風雲已為之變色,天際響雷陣陣,黑雲裏劈下一道閃電。天極崖裏雲霧洶湧,仿佛千軍萬馬在裏頭逃命似的奔騰。

寒熙避過紫朔一記劍氣,身形頓閃退在五米開外,勾唇笑道:“我記得你,龍族的太子。五萬年前的天極山之戰,若不是你,我們魔族也不至於輸得那般丟人。”

紫朔冷然道:“退回你的地界去,否則我不介意讓你記得更牢一些。”

寒熙懶懶地魅笑一聲:“這氣勢倒是不錯的,隻不過,龍族的太子,你是不是越長越回頭了,我怎麼覺得你似乎沒五萬年前厲害了?”停頓片刻,他打量了紫朔一會兒,驀地笑得更邪肆,“原來是帶著傷。你還真把我魔族寒熙當什麼人了,身上帶著這麼重的傷還妄想贏我?”“能贏不能贏,試試便知。”

紫朔氣息冷肅,短暫的對話過後又是一陣清脆的金屬碰擊聲。遍地黃沙覆眼,格桑花在狂風裏亂飛,點點微弱的星芒不僅不能照亮這昏暗的天地,反而更加讓人覺得眼花繚亂。我不知自己是撞斷了哪一處的骨頭,一動便痛得全身都止不住顫抖,我想去幫紫朔,然而無論怎麼努力都移動不了一分一寸,依舊是伏草一般跌坐在地上。

忽然便痛恨起了自己,痛恨自己的窩囊。過往五萬年哪怕我再用功一些些,今日的境況是不是就會有所不同?

聲聲交擊的金屬聲聽得我心裏發顫,我凝足目力,透過混濁厚重的塵幕,隱約看見兩人手中的劍越舞越快,最終不知是誰的劍劈上了誰的,隻聞得一聲沉悶的“鐺”,下一刻,一截斷劍打著旋兒飛上了天,隨即加速掉落插進地裏。

寒熙手裏拿著斷劍的另一截,邊端詳邊皺眉道:“唔,這個,在胤川的那柄玄茫下能撐到現在也算是不錯了。”遙遙看我一眼,薄唇微勾,“小女娃,抱歉,弄斷了你的劍。”

斷的是我的劍,我的憶何劍。

憶何是紫朔送給我的禮物,五萬年來我對它可謂愛護有加,然而此刻我卻打從心眼裏慶幸,斷的是我的憶何劍。

寒熙對我說完了話便毫不留戀地將斷劍往後一拋,扔掉,大風刮過,兩截斷劍很快就被黃沙掩蓋了去。他抬起右掌在左臂的衣料上隨便擦了擦,我才赫然看見,他的虎口已經被劍氣割裂了一道血口子。

紫朔單手拄劍站在離寒熙幾尺之遙的地方,氣息不穩,眸心流轉著幽紫光芒,唇邊也有絲絲血跡。印魄術,終究還是影響到了他。

我想奔過去看他究竟傷得怎樣,然而我急得滿頭大汗,也隻聽見骨骼喀喀作響,碎掉的骨頭無法支撐起我全身的重量,我撲在地上,蹭破了膝蓋也無法挪動出一個指節的距離。

紫朔盯著我,眼底的幽紫洶湧如海。

緩緩地,他舉起手中的玄茫劍筆直地指向寒熙,眸光冰寒道:“我不與沒有武器的人戰,你從哪裏來就回哪裏去,我暫且饒你一命。”

寒熙手裏蘊了一團柔光在為自己療傷,古怪地瞅著紫朔:“誰告訴你,打架就一定要用武器?”他搖搖頭,猖狂地長笑,“所以我說你們神族的人不懂得變通。要打敗一個人,隻需攻其弱點就夠了。太子,你的弱點……”

寒熙的目光分毫不差地落到我身上,衝我別有深意地一笑。

我滿頭霧水,不懂寒熙是在玩哪一出,直到他接著對紫朔道:“我聽說你五萬年前曾跳過天極崖去救胤川,最終活著回來了,你說,若是往事重來一遍,你還有沒有那麼好運?”頓了頓,他繼續道,“我很好奇。”

一邊說著,寒熙一邊揚起手。

紫朔霍然轉頭看我,目光大熾。

同一瞬間,寒熙似乎輕蔑地笑了一聲,左掌一抬,運足掌風向我劈來— —我動不了!掌風之勁烈,將我身後的石壁瞬間轟得粉碎,數不清的小山石鋪天蓋地地朝我落下,我全身痛得早已麻木,隻知道這一刹那我的身子如同被狂風卷起的秋日飛絮,毫無反抗之力地往後仰去。石壁之後,是天極崖。我看到了灰蒙蒙的天,看到了不斷落下的尖銳山石,看到了格桑花的光芒在這漫天黃沙裏也顯得暗淡,我看到自己的衣帶和發絲逆著飛起。眼前景色輪回,背後襲上一股仿佛被紅蓮業火燒灼的疼痛,最後,我看見天際掠過一片尊貴無華的淡紫色。

不要!千萬不要!

我心髒緊縮,全身的痛楚似乎在這一刹那擴至最大,明明用力咬牙就能忍下去的、骨頭被千鈞之力壓碎的痛,在這一刻卻讓我咬破了下唇,逼出了淚水。

急速下墜中淚珠不斷從我眼角溢出,在風中濺起宛如一串晶瑩的水泡,雙眸朦朧間,我看見那麵容蒼白卻俊逸的男子,正心急如焚地朝我俯身飛來。這裏是天極崖啊,你跟來做什麼……

他長臂一攬,將我摟進了懷裏。

“下次再來拜祭爹娘,記得叫我與你一起。小滿,我總會與你一起的。”

飛來時那麼焦心的表情,在擁著我的這一瞬,低低的嗓裏聽起來居然像是帶了笑。

天地掉轉了個方向,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處在了我的身下,薄涼的嘴唇在這一刹那擦過我的耳畔,似乎又低低地說了幾個字。我聽清了,隻拚命地搖頭,眼淚止不住地溢出。他緊緊地一擁過後,便是灌注了術力的重重一推,我看著那片不斷往下墜的紫色,恍然明白他已經傷重到無力帶我飛回崖頂,便用這種犧牲自己的方式,換我平安。

可是,誰準他這麼做的?誰準的?我跪坐在天極崖邊上,我撲在地上往前爬,紫朔還在下麵沒有上來,他說過,小滿,我總會與你一起的。

天極崖,魂飛魄散,魂飛魄散,天極崖。明明平日裏聽起來那麼讓人恐懼的東西,我此刻卻覺得一切都隻是個玩笑。紫朔還在下麵,我總是要與他一起的。他隻是在嚇我,他隻是想要我因為他而擔心受怕,五萬年前他可以從天極崖下回來,今天他也一樣會從天極崖下回來,他不會魂飛魄散,他怎麼會魂飛魄散?

那麼,是誰的軀體一邊下墜一邊化作了點點星芒?那麼,是誰的臉在逐漸淡去時還噙著一抹無悔的笑?

如果不是他,為何我等了這麼久也不見他上來?如果是他,如果是他,我是要和他一起的,哪怕魂飛魄散,我也不能留他一個人在下麵孤孤單單。耳邊風聲漸緊,天穹不知何時已經下起了瓢潑大雨,我十指摳進了僵硬的泥地裏,擦出了滿掌的鮮血。天極崖近在咫尺,紫朔近在咫尺,然而,我驚懼地發覺,無論我如何用力蹭動膝蓋,卻還是無法靠近那邊一分一毫。

“小丫頭,你雙腿骨折,胸腔裏的骨頭也斷了幾根,你想爬過去跳崖陪他,我勸你還是省省力。”身後似乎有誰在淡淡悲憫地說著話。我隻顧著往前爬,全身已然沒有知覺。“五萬年前少容似乎也是這麼去陪了胤川,不得不說,這神族裏的癡情種還真是不少。”身後似乎有誰拂了拂衣袖,自覺沒趣地輕歎著離去,“可笑,真可笑。”

腳步聲漸遠,天地間安靜了下來。冰冷的雨水打到地上,格桑花的碎芒在雨霧中升起。我依舊在原地匍匐地爬著,四肢麻木,身體好似也已經不是自己的,我所處的世間,仿佛就要這樣毫無知覺地永久孤寂下去。

“紫朔,我很害怕。”“你為什麼還不上來呢,下雨了,好冷,你再不上來,我就又要感染風寒了,是你說的啊,明年開春,不想娶進一個病懨懨的新娘子。”“你隻是在嚇我的對不對?你快上來,不然我就要生氣了……”“紫朔,紫朔……你說你愛我,那你現在,你是要去哪裏呢?”如果你回來,告訴我你隻是在嚇我。如果你過來,我會告訴你我其實沒有生氣,我永遠不會真的生你的氣。如果你回來……但是,為什麼我等了這麼久,你還是沒有回來?他們說,他們都說,墜了天極崖的人,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就像我爹娘一樣。

你……是不是也不會再回來了?

我跪伏在天極崖邊上。一瞬間,山崩地裂。

也許過了一天,也許過了一個月,也許過了一年,或者更久。紫朔依舊是沒有回來,我依舊趴跪在天極崖邊上等他,無妨的,他什麼時候回來,我便等到什麼時候。地老天荒,無盡的歲月對我來說隻是虛無,他若不在,我活在這世間又是為了什麼。

直到一道聲音反複劈進我空白的腦裏:“月月,你可知道自己有了身孕?”我眯起眼,眼前這個朦朧的,捉著我的手在把脈的身影,好像是我阿爹。我宛如被阿爹的話所操縱的木偶,抬起手搭到自己的手腕上,指尖沒有一絲力氣,耳朵也仿佛被人用海螺殼子蒙住,怎麼聽都是一片茫然如空海的嗡鳴聲,我摸了許久,才摸到自己的脈搏。有些虛弱,卻的的確確能診出另一條小生命的存在。

一跳,一跳的,恍惚間,仿佛時光倒轉了幾個輪回,而我正在那個白梅喧囂,落雪無痕的寢室裏,趴在紫朔的胸膛上聽他的心跳。我顫抖著放下手,依舊死死地盯著那片暗不見底的崖底。

阿爹歎了一聲:“以你這副傷重的模樣,孩子居然沒有流掉也真是個奇跡。”沉默片刻,他問道,“你以為太子看到你現在的這副模樣,會走得安心?”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想起阿爹好像說了一句什麼話,我細細地咀嚼,緩緩搖頭道:“不,他沒走的,他說過,小滿,我總會與你一起的。”

“你清醒些。”阿爹立在我身側,伸出食指筆直地指著雲氣茫茫的崖底,

“你給我好好看清楚,這是個什麼地方,你好好看清楚,看還能不能從這裏麵找出一點太子的影子。”

崖底空空,隻有白霧繚繞,什麼也沒有。

我又恍神了許久,才慢慢地吐息道:“阿爹,我……我這幾天總是覺得好奇怪,你說,紫朔他會不會是看不到我?他……他怎麼不回來尋我呢?”我望著崖底,腦裏長風過海,空空蕩蕩的,半晌才記得自己的話似乎還沒有說完,我搖頭,喃喃自語,“你說,他是不是看不見……對,看不見的,他不在了……”動了動嘴唇,聲音幹涸破碎,“他若在,怎麼會忍心讓、讓我這般……”

無言地靜默良久,阿爹開口道:“是,太子不在了,所以你也要帶著他的骨肉,一起死在這天極山嗎?”“骨……肉?”“你忘了嗎?你自己剛才也診過了,月月,你懷了身孕。”阿爹捉起我的右手,搭在我左手的脈搏上。我恍惚地看著阿爹。不知是哪裏突然亮起了一道光,破開混沌迷蒙的腦際。一切景色仿佛都在宿命與輪回裏逐漸淡去,就像那不斷下墜的紫色身影一般,隻有眼前阿爹擔憂的臉越來越清晰,卻又被一層揮之不去的水潤霧氣阻隔。我渾身顫抖,隱約聽見一聲女子的哽咽。阿爹歎氣,將我輕攬進了懷裏:“你知道,太子從來最疼你,他不會希望看到你這樣的。”

眼淚沿著臉頰流下,我抖得越來越厲害,身上斷骨的疼痛已經麻木,這具軀殼,隻有胸腔裏的心髒在跳動,隻是這樣一下一下地跳著,竟也會硬生生地跳出了不能承受的剜心之痛。

我雙手沾滿了血和泥,緊緊攀住阿爹的手臂。風中那一聲女子的哽咽越來越清晰,似乎還起了低低的抽泣,那抽泣越來越急促,最終,放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