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生死別離(2 / 3)

雨滴滴答答地下著,枝頭上的梧桐枝丫被狂風搖曳,雨點和著樹葉迷亂地飄下,我聽見了,良久良久,我似乎無力地笑了笑,那笑聲卻散在了迷迷茫茫的雨霧裏。

“殿下,容我說一句,美人你都已經娶了,你現在再來和我說這些,是不是遲了一些?”“我沒有娶代綠。”他簡潔道。

我猛地抬起眼睫看他,心頭一緊,半晌,道:“你不要騙我……”話說出口才發現聲音裏竟虛弱得沒有一絲力氣,不知是天上飄下的雨霧還是眼眶裏漫上的淚霧,我的視線頓時變得一片霧蒙蒙的。他拇指揩過我的眼角,停在我的臉頰處沒有放下,嗓音沉沉地續道:“在與她成親的前一天,我看見滿室的紅,忽然便記起了從很早很早的時候開始,就有一個小丫頭成天跟在我後麵嚷著要當我的新娘子,而那個人,不是她。 ”他眸光深深地望進我的眼裏。

也許是淋了雨,我腦袋有些混沌,微微睜大了雙眸看著他,直到眼睛酸澀得無法忍受,我才眨了眨眼,感覺到似乎有什麼從眼眶裏滾落,帶著比雨珠更滾燙的溫度。

我趕緊撇開臉。

初月啊初月,你真是太沒出息啊太沒出息。你因為他的遺忘吃了那麼多苦頭,而如今聽到他一句遲來的解釋你居然還會覺得心軟。

我心底十分不是滋味。我不看他,想要繼續維持平穩的語氣,可惜話出了口的刹那卻有些哽住:“你以為你這樣說我就會原諒你了?我告訴你,我不會原諒你的,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在凡間的時候遇到了多少事情……”

“我知道。”他溫溫涼涼的指腹撫過我的額角,那裏經過蓮華不知從哪裏弄出來的海底泥幾番塗抹,疤痕已經看不見,然而此刻被他這麼輕輕一撫,我突然便又覺得灼痛,身體禁不住小小一顫,他已經不敢觸碰地蜷回了手指,低聲問,“還會痛?”

我抿緊了唇,堅決不搭理他。

他嗓音低啞:“是我不好。”

我依舊沒有出聲,眼前隻剩一片霧氣洶湧。他淺淺歎了一聲氣,蹲下去雙手在我腳踝上靈活地動作,我來不及細看,腳踝就已經被環上一圈細膩的冰涼。

他有些出神地看著我腳踝處的白玉環,沉聲道:“這件東西,自從一開始便是為你磨的。我要的太子妃,自始自終,除你之外,沒有別人。”

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我視線迷蒙不清地看著他的頭頂,隨著他直身站起,我的角度變成了仰望。他眸光一斂,淒迷的風雨聲中我隱隱約約聽到有誰歎息了一聲,那歎息輕輕淺淺,夾帶著溫涼的呼吸,再次落到我的唇上。

不比先前那次的強烈,這次他吻得清風拂山崗般輕柔。我心頭一股悶悶的揪疼傳來,天際電閃雷鳴,瓢潑的大雨似乎又急了些。頭頂的梧桐樹,地上的菩提花於此時此刻仿佛都融成了一體,我身處其中,隻覺得混沌不清。

而這個混沌不清的世間,唯有眼前的一個他是清晰無比的存在。

我顫抖地抬起雙手,攀住一根浮木般回抱住他:“我不會原諒你的,我真的不會原諒你的……”不知不覺間五指卻已經將他身上的衣料揪得死緊,喃喃的也不曉得自己是在重申個什麼,“你要是敢再有下次,你要是敢再忘了我,你要是敢再這樣對我……”他貼在我的耳畔,苦澀地低低地笑。“若是再有下次,你就不要讓我進家門,好不好?”一夜風雨未歇。

第二天,天空放晴,萬裏蒼穹隱隱透出了一抹澄澈的青碧色,梧桐葉子迎著微風中在婆娑作響,在地上將日光剪裁成一片片葉狀的黑影。當阿爹和六位阿娘外加一個蓮華看見紫朔從我房中走出時,臉上的表情一個比一個精彩。

阿爹高深莫測地看了紫朔一眼,蓮華回過神來後不敢置信地哇哇大叫:“我說月月啊,你能不能有點出息?這麼快就原諒他了,真的不考慮讓他在千梧鄉門外跪個五六七八天叩頭認錯?”

昨夜過得太過刺激的關係,我今日起床頭重腳輕,毫無懸念是染了風寒。我神色有些懨懨的,隨口道:“咱們千梧鄉不是一向講究寬宏大量,既往不咎嘛。”

這句話不知是哪裏勾起了阿爹的神思,阿爹頷首,自言自語道:“寬宏大量,既往不咎,這八個字真是不錯。”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注意力卻明顯不是放在我身上,沉吟道,“那個沒心沒肺又矮不溜秋的要是也有你這麼好哄就好了。”

紫朔領著我走到心不在焉的阿爹麵前,將阿爹的思緒喚回來:“帝君,小滿與我的婚事,還望你批準。”阿爹無所謂地揮了揮手:“準了準了。”我心中有些動容,本以為紫朔與我之間經曆了那麼多波波折折,阿爹這個當人爹親的免不了要訓紫朔幾句,最起碼該叮囑一下“我將女兒交給你,你以後可要好好待她”之類,沒想到阿爹卻沒有。也是,以阿爹這等眼力,該是早早就瞧出了紫朔對我的一片真情,知道紫朔不會負我,才不與紫朔囉唆,爽快地批準了我們的婚事吧?

這麼一想我更是感慨萬千,眼眶禁不住有些發紅,正感動著呢,驀地聽見阿爹續道:“怎能不準?準了,咱們千梧鄉以後就不怕有一桌總是三缺一了。”說完忒是滿足地一笑。

“……”

我就知道自己一定是撿來養的。

看著我這副一臉怨懟的模樣,紫朔輕輕笑開。他本就因為印魄術耗損了不小修為,又在千梧鄉外等了我不少時日,風吹雨打的,饒是身子骨再健壯也免不了有些折損。此時他站在一棵修拔的梧桐樹下,地上菩提花經過一夜雨水滋養,漫山遍野開得正豔,他就那樣略帶孱弱蒼白地一笑,不若平日裏的尊貴淡漠,卻別有一番清逸絕塵的風骨。

我看得有些癡。人長得好,果然無論怎麼樣都是順眼的。

我將他送到千梧鄉門口,他為我理了理頰邊的碎發,道:“天上仍有些事務等著我回去辦。你聽話一些,在家裏乖乖將風寒養好。”笑了笑,又摸摸我的臉,“我到時可不想娶進一個病懨懨的新娘子。”

大婚的日子定在明年開春後。

雖說天帝念在紫朔魂體受損,將許多政事都分給了杭白二殿下,但有些事情,畢竟還是需要紫朔親自過過手。為了大婚之後能有些清閑日子,紫朔便打算趕在今年年末將堆積的政務全部解決了,這些日子他在九霄之上故宸宮裏忙得焦頭爛額,我找不到事情來消遣,窩在千梧鄉裏閑到骨頭長草,閑著閑著,我突然想起,在知曉自己的真實身世後,我似乎還沒有去拜祭過我的親生爹娘。

於是,挑了個適合出行、適合祭祖的日子,我去千梧鄉周圍采摘來了一些佛印花後,便驅雲前往天極山。

作為一座鼎鼎有名的仙山,天極山的風景自然不在話下,隻可惜臨近天極崖,對岸又是魔族的地盤,常年人跡罕至,便驀地生出幾分冷清荒寂。

格桑花鋪著大地盛開,連綿無涯,在萋萋翠草的襯托下宛如一塊繡了繽紛繁花的綠綢緞。我手捧佛印花,在花海裏走過,裙擺不時撩起幾朵地上的格桑,在仙山裏養著,這裏的格桑花該是蓄了仙氣,飄了一會兒後便化作點點熒光,在我周身忽上忽下地飄浮著。

我摘起一些格桑花點綴在佛印花裏,走到天極崖邊。

史籍記載胤川帝君和少容帝後墜了天極崖,但我並不清楚他們具體的墜足點是在哪處。挑了塊平整的地兒將手中的花束擺上去,我閉起雙眼,雙掌合十念往生咒。

這套做法是我在凡間學來的,凡人去世後還有魂魄可以進入地府輪回,而神仙魂飛魄散後卻是半分痕跡都尋不著了,思及此,喉間滾出來的往生咒禁不住變得有些許酸澀。

耐著莫名的哀傷將往生咒念完,我深深呼吸,睜開眼睛。

“爹、娘,你們看,我現在已經長得這麼大了。”我站直身子踮起腳,展開雙臂在天極崖邊上手腳輕盈地轉了一個圈,“我過得很好,明年開春,我就要嫁人了……”不遠處的前方忽然傳來一道輕嗤:“神族的女人跳起舞來永遠都是這麼漂亮,不錯,挺賞心悅目。”說的是讚賞的話,這人的語聲裏卻含了一絲諷刺輕嘲。

我抬眸望過去。

原以為天極山遙遠偏僻,這裏不會再有別人了,可是我這一望,赫然發現居然有一道玄黑色的身影正從天極崖對岸渡過來。天極崖上飄著濃重的白霧,那人的五官顯得並不十分清晰,霧氣如雲絮,時濃時淡,隱約可以看見那人漆黑的發,漆黑的衣,一股詭異的氣澤在他身邊環繞,凡是他走過的地方,仿佛有誰在一泓清水裏倒入了墨汁,白霧盡數被染成了黑色。

我心神一凜。這等氣勢的存在,天上地下僅有一個,那便是魔族的始祖,邪皇寒熙。

傳說中無人能渡的天極崖,竟被他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渡了過來。我搖頭歎氣,隻是出來拜祭,沒想到就讓我攤上了最難纏的角色,我今年還真是流年不利啊。我亦不想多事,奈何正邪自古同冰炭,看寒熙這來勢也是想入我神界,犯我神疆,這架,我不打是不行了。我掐訣幻出憶何劍。

寒熙渡完了崖,負手站在距離我約莫五尺之遙的前方,看了一眼我手中握得緊緊的憶何劍,忽然笑道:“小姑娘,我剛剛分了十幾萬年的修為來抵擋天極崖的煞氣才站到了這兒,現在很累,可沒有心思陪你玩,你將手中的劍收起來,可好?”

我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邪皇寒熙,發自肺腑地覺得這也是一個奇人。約莫這個世上,凡是高人都是稀奇古怪的,他一番話聽起來好似是在與我打著商量,然而他的眼底卻沒有一絲和善的溫度。

我答道:“你退回你的魔族地界去,我就將劍收起來。”

雖不知寒熙千辛萬苦,分了十幾萬年的修為也要渡到天極崖這邊來意在為何,但是,既然他千辛萬苦,分了十幾萬年的修為也要到這邊來,那證明他心中盤算的肯定是一個足以翻天覆地,讓神族風雨飄搖的主意。

若無意外,我千千萬萬年後將會是神族的天後,今日對戰邪皇寒熙,決不能不戰而降。我握緊了憶何劍,一邊念著訣文一邊將劍利落地提起。寒熙眉心微皺:“既然如此,那就沒辦法了。”他揚起衣袖朝我輕輕一揮。從未想過,我會如此不堪一擊。

五萬年的勤學苦練,少容帝後傾注在我體內的畢生修為,此時此刻,竟然經受不住邪皇寒熙的隨手一揮。

他的衣袖卷起狂風,風裏夾注了術力,當麵拂來仿佛一堵千鈞之牆撞上了我的身體,我整個人被這陣狂風掃得連連後退,憶何劍在地裏劃出一道深溝,最終是我的背脊撞上一麵石壁才“砰”的一聲驟然停下。

我喉頭一熱,吐出一口鮮血。全身的骨骼在這一瞬間似乎都被風牆壓碎,我跌坐在地上,恍神了許久仍是站不起來。

寒熙氣度從容地站到我麵前,高高在上地睥睨我一眼:“所以我看神族的人不順眼,明明弱得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還妄想著什麼伸張神族大義。”蹲下來,抬起我的下巴,眼裏有著淡淡的嘲諷,“你說你這樣漂亮的一個小女娃,本該是最無憂無慮的年紀,留在神族淨學些老氣橫秋的做派做什麼呢,不如皈入我魔疆,以你的修為,該是能在這天上地下掀起一番風雨的……”

“唰——”與我說著話的同時,忽然有一柄閃著銳光的長劍朝著寒熙的後背疾射而來!

寒熙沒有回頭,僅是稍微將身軀往左邊一晃。他恰到好處地避開了劍鋒,發絲卻因為他這記避讓的動作在風中揚起,利劍擦過,削落他幾縷發絲。寒熙眸光一冷。

長劍繞了一周,重新回到出劍人的手中。

有人及時趕到出手相救,我本該鬆一口氣,然而剛剛那一眨眼,瞬間我已經認出了飛過來的那柄劍,我非但沒有覺得放鬆,反而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玄茫劍。紫朔的劍。

果然下一刻就聽到紫朔的聲音遠遠傳來,聲線清肅,氣度深沉:“對不住,我即將迎娶進門的新娘,可不能隨隨便便就跟你到什麼魔疆去。”我仰起頭,看見前方的紫朔。

他站在一朵湧動的飛雲上,手中提著劍,一身淡紫色的衣袍,風鼓蕩了他的衣袖,漫山遍野的格桑花撲簌簌地揚起,夾帶著細碎的星芒往他的袖口裏飛去。這個人,有著世間最為俊美的容顏,有著世間最為讓人轉不開眼的絕代風華。

我看他的同時他的目光也落在我身上,眉心微擰,眸底一片暗色洶湧。我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不礙事。縱然不是不礙事,此情此景我也必須要咬緊牙關忍下。倒是他,大傷未愈,魂魄受損,若是真與寒熙動起手來,他該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寒熙驀地笑開,大抵也是瞧出了紫朔修為不足:“跟不跟我去,不是你說了算。我寒熙活了這麼多個年頭,想要做的事,還沒有誰能阻止得了。”紫朔淡淡道:“五萬年前,你將麒麟丘的帝女擄走,引發天極山之戰。你該是不想讓芷歌帝女回來,然而,終究她還是回到了麒麟丘。”一句話清清淡淡地道破了並非如寒熙自己說的那樣,他要做的事情沒人能夠阻止,“至於今日,再試一次便可知曉。”

寒熙笑了笑:“歌兒是個意外。”頓了頓,“這世間哪能有那麼多意外?”他倒也不是一個囉唆的人,利索地奪過我手中的劍,道了一句“小丫頭,借你的劍一用”後便騰到了半空,風風火火地朝紫朔砍了過去。我小時候老愛跑去各處洞府串門子,央著見多識廣的老仙君們給我講故事,老仙君常常一邊嗑著瓜子,一邊胡亂地伸手一揮,指點江山道:“話說啊,貧道當年隨胤川帝君出征的時候,曾親眼見過紫朔殿下在戰場上的風姿,那個英勇神武啊,嘖嘖,真是驚天動地,震蕩九州……貧道一直以為在胤川帝君戰死後,戰神這個名號終有一天是要傳給太子的,沒想到最後卻給到了風破神君頭上。”往往這個話說完,就會有另外一名老仙君風骨清高地置評道:“你懂什麼?戰神兩字終究隻是個虛名。紫朔殿下既然已是太子,又何須再封那些亂七八糟的花哨名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