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此珍惜生命,是決計不會不怕死地跑到懸崖邊上跳舞的,再說,我一向樂天,也沒什麼可能會露出這種死了爹娘的神情。紫朔這藝術創作也太不取材於現實了。
畫完收筆,紫朔看著自己的原創,沉默了好一陣,才徐徐開口道:“我做了一個夢,夢到她在天極崖邊上起舞,而我不在她身邊。”我心一揪。
神仙的夢,不是回憶就是預知。若我沒有失憶,我記得我是從來不曾在懸崖邊上跳舞的,這麼說來,紫朔夢見的是預知了。從他的表情判斷,這是個很不吉利的預知夢。
蓮華老教導我要及時行樂,不要為未知之事而煩憂,為了將蓮華的精神發揚光大,我前肢搭到畫軸上,打算將這幅畫卷起來。紫朔沒發現,他看這幅畫的時間越久,他的眉頭就皺得越厲害。
紫朔卻將手隔在畫軸和我的前肢之間,笑笑地阻止道:“墨還沒幹,別弄髒了,這可是我喜愛的小姑娘。”我雙頰嗖地泛起一陣火辣。幸好我現在是一隻兔子,臉紅他也瞧不出來。紫朔取過一張紙和一支筆放到我跟前,道:“你要是想玩耍,就拿這個玩吧。”交代完,他將畫拿走放到一旁的茶幾上晾,接著走回來坐好,開始專注地批閱折子。
室內梅花清香,一片安靜,我閑來無聊,便也生出幾分作畫的興致,於是,我費勁地用前肢捧起筆,踮起後肢,在紙上開始塗塗畫畫。琴棋書畫這些附庸風雅的課業我雖修得不好,但畫出自己想畫的東西應該不成問題。以雪兔的身體行動,我的動作有些頓滯,約莫過了兩炷香的時間,終於大功告成。
我故意將筆重重擱下,這動靜成功惹得紫朔分心看過來。
靜默地盯著我的畫作看了好一會兒,紫朔平靜地點評道:“倒也是隻有靈性的兔子,這條蟲畫得不錯。”什、什麼?
我倒吸一口氣,然後半下不上地哽在了喉頭。
這是龍啊!這是我嘔心瀝血畫出來的栩栩如生的一條龍啊!
情急之下,我衝動地就要掐訣變回人形揪著紫朔的領子大吼,告訴他我畫的其實是他的真身!訣文沒念完,外麵傳來敲門聲,隨後是女子的聲音:“殿下,奴家是姒心。”我的變身計劃於是被打斷。默了一默,紫朔回答:“進來。”
門被推開,姒心今日穿了一件淡綠色的襦裙,布料比山市和婚宴那晚見到的都要舍得許多,總算將身子遮了個密實,不變的是她那雙無語凝愁的大眼,總感覺被那麼專注地一望,任何男人都要沉醉在她那柔情似水的眼波之下。
她手裏端了一個托盤,動作略微吃力地對紫朔行了個禮,婉約道:“殿下,奴家為你送膳來。”瞧她端盤子的姿勢,不難推斷這嬌生慣養的西海小公主沒做過什麼重活。
“撤了,我不餓……”說到一半,紫朔忽然低下頭看我,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般,改口道,“算了,你還是端上來吧。”我清楚地看到姒心臉上的悲色轉為喜色。姒心急忙應了一聲“是”,快手快腳地開始布菜。打量了菜色幾眼,紫朔挑了一碟胡蘿卜絲推到我麵前,旁若無人地對我道:“吃吧。”
我清楚地看到姒心臉上的喜色又轉為悲色。
能夠在短短的時間內把人家姑娘的一顆芳心折騰來又折騰去的,紫朔果然對怎麼打發桃花很有自己的一套心得。我睜大眼睛看著與我視線平齊的胡蘿卜絲,然後,嫌棄地撇撇嘴。我花了那麼多萬年才爬到物種的最頂層可不是為了吃素的。
是以,我完全無視那碟胡蘿卜絲,撒動兩條小短腿蹦到一碟糖醋排骨前,挑了最多肉多汁的那一截,開始津津有味地啃起來。紫朔似笑非笑地瞅著我,半晌沉思道:“決定把你送給她果然是對的,你們連口味都一樣,不過,你要是敢搶她的食物,她說不定連你都會烤來吃。”我吧唧吧唧啃著排骨,無暇理紫朔。姒心聽得一頭霧水:“殿下,你要送什麼給誰?”“沒什麼。”紫朔收起臉上的笑,恢複了那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倨傲神尊模樣,對姒心道,“你是西海公主,以後送膳這種事你不必做,交給仙婢來就好。”語氣聽似客氣,實則十足的疏離。
對紫朔的了解不若我,姒心大抵誤以為紫朔這番話是心疼,她羞答答地絞著手帕,赧澀道:“隻要能為殿下分擔,奴家不會覺得辛苦。”邊說邊不自在地別開臉,緊接著,她嫣紅的臉色驀地變得雪白。
我順著她的眼風望過去,哦,原來是看到了紫朔擱在茶幾上的那幅丹青。姒心瞪著眼睛愣了半天,紅唇顫抖,手帕絞得更緊了:“殿下,你……初月玄女……”聲量時大時小的,我沒能完全聽清姒心的話,但照此時眼前的情況看,我大概也能猜出她在心碎個什麼。紫朔平靜地瞟了丹青一眼,雲淡風輕地回答:“你該知道,早在代綠住進故宸宮之前,我就已在朝堂上坦誠過自己有意中人。”姒心怯怯的,有些欲言又止:“奴家,奴家以為殿下隻是在推卻代綠姑娘……”紫朔淡淡道:“那我告訴你,不是。”
姒心瑟縮了一下肩膀,眼底浮現一層薄薄的水霧,看得我都有點於心不忍了— —價值連城的珍珠是這樣浪費的嗎?!然而一想起有位哲人說過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想到姒心未來有可能是我的情敵,我再不忍,也忍了。敲定主意,我繼續埋頭苦吃。
姒心眼眶蓄滿了淚,但是又不落下來,楚楚可憐的模樣更讓人心疼,咬了咬唇,她道:“奴家不會阻礙到殿下和玄女的,求殿下不要趕奴家出故宸宮。”忍著哽咽,她繼續道,“從奴家開始記事起,父親就不斷囑咐奴家不可以喜歡上別的男子,因為奴家身上流著一半龍族的血,一生下就注定了要嫁給龍子,若奴家就這樣被殿下遣走,奴家還有什麼臉麵回西海……”我一邊嚼著排骨一邊默默地聽,頓然覺得有些食之無味。唉,這就是政治聯姻的危害啊,男歡女愛本來隻是兩個人的事,現在姒心卻要承擔起整個西海的期待,委實可憐。
然而紫朔卻沒有被打動:“天上地下,可不止我一個龍子。”姒心哽然啜泣道:“可奴家隻心儀你這個龍子。”紫朔勾了勾唇:“可我也隻心儀初月一個女子。”
書房內靜得連一根繡花針掉地都聽得見,微風送進一股白梅香,案上的茶水已經冷掉,紫朔和姒心都沒有再說話,室內隻有我吧唧吧唧啃著糖醋排骨的聲音,我見吃得差不多了,便咂咂嘴,四肢攤平躺在桌麵上。
姒心見狀,料想紫朔也不會再吃了,急忙抬起衣袖擦擦眼角,強顏歡笑地走過來收拾,道:“殿下,晚膳奴家會再給你送來。”這句話,委婉而清楚地表明了她不會離開故宸宮。我不禁佩服姒心的好毅力。不給紫朔拒絕的機會,姒心驚喜地看著我,雨過天晴地轉移話題道:“殿下,這隻小雪兔打哪兒來的?奴家還沒見過這麼機靈的小雪兔呢。”說著,她將碟子移到一旁,伸出手來抱起我,臉頰在我一身順滑柔亮的兔毛上蹭了蹭,笑得很是充滿了母愛光輝,“小雪兔,你好可愛哦,跟我回家好不好?我每餐都會給你糖醋排骨吃。”
說完將我提起來,笑意盈盈地對著我的眼睛,貌似是真的在和我打商量。
我堅決地搖了搖頭。
開玩笑,我堂堂千梧鄉帝女,怎麼可能真做一輩子雪兔給你西海小公主圈養!
姒心眼底一亮,興奮地扭頭對紫朔道:“殿下,你快看!小雪兔在搖頭……”又不敢置信地看著我,“小雪兔,你能聽懂人話是不是?”
我動了動鼻子,下巴抬高無語地朝她翻了個白眼。我說你既然看到了我在搖頭你就該將我放下來啊!
我四肢亂扭在姒心懷裏心急地掙紮。姒心小朋友上輩子燒多了高香,竟有福氣抱了我一回,要知道我平時在一些前輩神仙麵前雖然沒什麼操守,但在比我小的神君仙女麵前一直擺得品行端正,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還不曾有哪個小輩敢像姒心今日這般對我無禮。
我蹭得一身白花花的兔毛七豎八豎,紫朔沉默地看了半天,大抵也覺得我有些可憐,便好意地伸出手想從姒心手中接過我:“它看起來像是有些呼吸困難……”
被姒心這麼死死地困在懷裏,我不呼吸困難才怪!
我期待地看著紫朔的手伸近,然而在他的手就要碰到我之前,姒心卻猛地轉了身子,背對紫朔,提防地將我護在前胸,一雙眸子眼波灩灩地往回看紫朔,懇求道:“殿下,你一個大男人做不得些喂養小兔的事,你將這隻小雪兔交給奴家,奴家一定幫你把它喂養得乖巧伶俐,可好?”
快拒絕她啊——我用如是的眼神巴巴望著紫朔。
紫朔皺了皺眉,道:“姒心姑娘,實不相瞞,我已經為這隻雪兔覓得了主人。”
姒心這時候卻使起姑娘家的殺手鐧來— —撒嬌加耍賴。她跺著腳,沒尊沒卑地對紫朔嗆聲道:“奴家不管,殿下既然早已打算將這隻小雪兔送人,為何不直接將它讓給奴家飼養?”她摟緊了我,強詞奪理道,“是我先看到這隻小雪兔的,它吃了奴家的菜,它就是奴家的兔子了。”
紫朔被堵得無語。
我傻了眼,這就是禍從口入啊,我的命運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可歌可泣!
見紫朔不說話,姒心小勝一回,半喜半羞地朝紫朔福了一下,然後抱著我揚長而去。
我不屈不撓地死命掙紮一路,等姒心抱我出了書房,走入白梅繁盛的庭院時,我終於忍不住變出根繡花針戳了她的手背一記,她吃痛驚呼一聲,不得不鬆開我。
我在半空裏蹦出一道矯健的弧線— —啊,真懷念雙腳……哦,不,四爪踏地的感覺。
可惜我沒能嘚瑟太久。從姒心懷裏逃脫,我還沒慶祝地蹦跳兩步,兼理順自己這一身風中淩亂的兔毛,就驀然聽到一個利器破空而來的聲音,危險的預感猶如琴弦在我心底猛地一顫,我全身的汗毛刹那間都豎起來了!電光石火裏我驚愕地回頭,看到一支在日光下閃亮的箭正朝我疾射而來——我頓時體會到了我獵野味時那野味的感受。那麼的想逃,卻那麼的沒法逃。
若我現在是人形,我是絕對可以逃過這支箭的,但遺憾的是此刻我不是。
雪兔的身軀雖然靈活,可要靈活到能躲過一支快要射到眉前的箭,幾乎不可能。
千鈞一發之際,我隻能使勁扭動身子,盡量避開內髒部位。
“嗖——”
說時遲,那時快,箭已殺到!
小腿上炸裂開一陣鑽心的劇痛。
利箭帶著強大的衝力,我站不穩地倒在地上抽搐著,疼痛讓眼前陣陣發黑,我看不清,卻能聽到一道女聲幸災樂禍地在幾米外響起:“啊!姒心妹妹,原來這是你的寵物啊,對不起呢!我遠遠看到,以為是老鼠什麼的,所以馬上射箭了……你知道的,我在鼓旗城長大,舞刀弄槍的粗人一個……”
說著抱歉,這人卻是下馬威的語氣!
我咬緊牙關,強撐著睜開雙眼,想看清這個膽敢在紫朔的宮殿裏放箭,還射傷了我的臭女人是誰——
代綠!
竟又是代綠!
我又痛又怒,眼前漫上一陣昏黑。感覺到術力在我五髒六腑內控製不住地亂竄,我試著念訣將這亂人神智的魔障壓下去,但無論念什麼訣似乎都不能將它壓下去。
痛,太痛了。
我蜷曲著,術力痛得無法維持,我變回了人形。
“……玄女?!”
陷入黑暗之前,我聽到代綠和姒心異口同聲的驚呼,以及下一刻,書房的門扉被人猛地拉開的聲音。